7、年少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伤,季语卧床的这段日子,精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帐子四周都充斥着士兵的喧闹声,人间烟火气倒也不算少,季语默默看着他们,觉得自己比蝼蚁还要蝼蚁,比空虚还要空虚。

在这个与京都完全不同的荒芜边塞里,季语一无所有。位高权重又怎样,帝王只需要一个命令,就能这么轻易地把一个曾经令全京都艳羡的人瞬间打落到尘埃里,只消走错一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季语正想的入神,谢晅一声不吭把药端过来,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大人,该喝药了。”

季语接过他手里的汤药,紧紧蹙着眉头一口气咽下。喝完了,又双手捧着药碗许久,神色怔忡道:“小时候每次喝药,父亲总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还给我蜜饯吃。”

季语难得露出几分脆弱的模样,谢晅却依旧一板一眼道:“军营条件简陋,虽然没有蜜饯,白糖倒是还有一些。”

季语瞪他一眼,而后用力把药碗塞进他怀里,黑色汤汁蹭到了他的衣摆上。

谢晅将碗勺放到床边上,起身去解季语包扎伤口的布绫。已经过了六个时辰,该换药了。布绫还未解开,谢晅的眼睛却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覆上。

谢晅不解,疑惑问道:“怎么了?”

季语别过头去,声音破天荒的有些狼狈:“别看。丑。”

伤口两边的皮肉外翻,季语的小腿又格外细嫩白皙,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衬得伤口越发殷红而狰狞,即便是看一眼,都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皮肤本因失血过多而过于苍白,现在却从小巧的耳尖一路红到了锁骨,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谢晅轻轻移开她的手,一脸认真:“留疤会更丑的。涂上药就不会留疤了。”

少年的回答清冷而执拗,再次将季语堵得哑口无言。

谢晅说罢拿出金疮药,细细为她涂抹。伤口边缘的肌肉已痛得痉挛起来,可季语咬紧牙关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汗珠顺着秀气的面部轮廓一滴滴流淌下来。

谢晅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谢晅终于停下了涂抹的动作,季语随即深深松了口气。她低头看着谢晅为自己挽下裤腿,却突然有一股浓浓的恶心秽物感涌上喉头。她侧过身子朝着床边干呕,眼前有些发黑。

谢晅待要起身去寻那老军医,却被季语伸手制止。她生生忍下喉中恶心的秽物感,强撑着身体对他低声道:“不用去找军医。我打小这样,若是喝了苦药不吃些甜食,便会干呕上一阵子。原以为长大了会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说罢勾起嘴角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揉一揉昏昏沉沉的额头,衣袖里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

谢晅皱眉看着她过于苍白的脸颊,被这莫名的脆弱刺得心口一颤:“下次喝药的时候,属下去别处取些白糖来。”

见谢晅不再是之前无动于衷的模样,季语笑的眉眼轻弯:“我还以为,你会一板一眼地说些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之类的话。”

谢晅敛下眼睑,遮掩眸中情绪:“属下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

季语看着他出乎意料的温顺模样,也忍不住怅然道:“若是能回到当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该有多好。白天在云霞学院求学,晚上给父亲看自己白日里学的功课。若是生病了,父亲便亲手喂自己蜜饯吃,喝药也不觉得苦了。”

谢晅似乎能想象一点她年少时的模样。一个认真的,有点恃才傲物的小少年。大约比现在还要瘦弱一些,身边围绕着钦佩她诗文才华的公子哥儿。若有人嫉妒她想要使坏,她便睚眦必报地捉弄回去,绝不让自己受一点儿委屈。

他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没能参与过她的年少。

“云霞学院是个很好的学堂。”

谢晅低声道。

季语没答话。她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少年郎鲜衣怒马,学堂里几乎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可云霞学院依旧是京城里最顶尖的学堂,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身处权力更迭的洪流之中,她别无选择。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像是直直跌进烈火烹油里滚了一遭,被烫得血肉模糊肝肠俱断。她仍记得夫子所教的圣贤书,告诫后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可现实却逼得她不得不玩弄权术,曲意逢迎。

帐子外突然传来几声叫喊:“御史大人!御史大人!”

季语下意识想要起身出去看看,却想起自己包扎着布绫的小腿。季语怔了怔,而后慢悠悠躺下,神情慵懒:“谢晅,你出去看看。”

谢晅一只手握着长剑,神色戒备地走出营帐。回来的时候依旧是微蹙着眉,只是手里多了一封信。

“大人,是从京都给您寄来的信。”

季语瞥见信封上的“季语收”,字体是自己熟悉的洒脱飘逸。她支起身体半倚在床上,迫不及待将来信展开,手指轻轻捏着信的一角,一副生怕把纸张弄皱的模样。她低着头看了许久,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不漏掉任何一个地方。

她几乎能透过这一字一句的啰嗦与沉默,想象出父亲一脸慈祥又无奈的熟悉模样。

在这个荒芜遥远的边塞,她还是有人牵挂的。

习习的风把身后的门帘吹起一角,室外冰冷的温度在遇到她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凌晨的阳光洒在床边的药碗上,也洒在一脸温柔的季语身上,没让谢晅舍得眨一下眼睛。

她扬起手中的信,一派意气风发的欣喜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谢晅,猜猜是谁给我写的信?”

谢晅老实回答:“要么是关系亲密的家人或朋友,要么是一起共事的同僚,要么是有事相求的人。”

季语又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一双春水潋滟的眼眸略带幽怨地扫他一眼。她叹口气,语气中的气急败坏显得格外明显:“你还真是……不解情趣。”

谢晅瞧见她佯装愠怒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欣喜,仿佛从她受伤之时便感受到的颓废与退缩,在看到信件的这一刻被瞬间治愈。薄而色淡的嘴唇轻抿了一下,谢晅沉声道:“看大人的神情,这封信大约是由一位对大人极其重要的人所写。不知这个答案,大人可满意否?”

季语却怔怔看着前方出神。

温暖的阳光下,谢晅身上的亮白色金属盔甲仿佛闪着一圈柔光。季语第一次觉得,这身笨拙厚重的盔甲,也不是那么难看。

见季语愣着神半晌没答话,谢晅再度开口:“大人?”

季语这才如梦初醒,嘴里咕哝道:“塞外明明这么多风沙,这家伙怎么还是一副不染风尘的俊俏模样。若是被京城里的姑娘们瞧见了,不知又要偷走多少少女心。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谢晅自幼练武,因此耳力极好,季语这几句咕哝自然被他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他似乎从未被人说过长相俊俏,常年清冷的表情难得露出几分茫然的模样,莫名让季语想起记忆里某种长满毛茸茸柔软绒毛的喜欢在草地上翻滚的小动物。

季语看着他略微丰富些的表情,半真半假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若是换身锦衣华服,手里再配一把文人折扇,指不定有多少美人为你倾心。”

季语说罢顿了顿,欣赏了一会儿他愈发茫然的小表情,声音里带了笑:“只有一点,你别老是板着个脸,我都替你嫌累。古人用「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来形容绝色佳人,周幽王甚至为博得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你可知原因为何?”

“只因美人一笑便将城池乃至国家拱手相让,根本原因不是美人的笑,而是掌权者的蠢。”

谢晅一板一眼地答,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自带风流。

季语瞧见谢晅一脸认真的神色,明明长着一副年轻俊俏的皮相,却给她一种上早朝时站在她旁边的一丝不苟的老太尉的错觉。她深吸口气,语气似抱怨又似娇嗔:“你若只是冷着脸,再胆大的姑娘也会被吓跑。来,笑一个我看看。”

谢晅扯起嘴角对着季语僵硬地笑了笑,一口白牙寒气森森,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层沉寂的死水,笑容没有一丁点阳光灿烂的意思,说不出的诡异瘆人。

季语后颈的寒毛直竖,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小被子,急声道:“别笑了。怪不得你向来不爱笑,若是次次笑起来都像吃人恶鬼一样,谁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