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捉弄
季语的腿看起来颇为殷红狰狞,实则没伤到骨头,休养了半个月便可下床走路了。大军随即向北辽开拔,满打满算约有半个月的脚程。
季语看起来娇贵得很,一副一碰就碎的脆弱模样,颇有几分怯弱娇软的美。事实上,她比一些健壮汉子还能吃苦,小腿上的伤刚好转了几分,她便忍着痛骑了战马随军北上。她在京城里娇养惯了,去哪儿都是坐着铺了厚厚垫子的软轿,哪里骑过这么长时间的战马。才过了几日,娇嫩的大腿根便磨破了一大片红疹子,火辣辣的疼。
谢晅看着季语走路的怪异姿势,皱眉道:“大人的腿伤还是如此严重吗?”
季语没好气瞥他一眼,扶着墙根缓缓坐下,懒懒道:“你去找军医要瓶消肿止痛的药膏来。”
谢晅没有似往日一般沉默,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开口:“还是很痛吗?”
也许是傍晚的光线太过昏暗,也许是眼前的少年太过俊俏,季语恍恍惚惚,竟然从少年那双淡漠清冷的眸子里察觉出几许掩藏的温柔与担心。
季语难得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腿上的伤还好,没有之前那么疼了。只是路途过于遥远,腿根磨红了一大片。”
季语慢悠悠整理衣摆,一双好看的眸子有些委屈地眯起来,像只趴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大猫。
谢晅见了从喉间发出了一声轻笑,并不明显。季语没听清,她只看到了他冷着脸去给她找药膏的背影。
见谢晅已走远,季语颇有些无聊,一只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将士们忙碌的身影。
殷红如血的残阳下,一个牵着瘦马的小探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个小探子平日里极为乖巧可人,极得韩衍的赏识,季语也偶尔与他说过几句话,小少年乖巧的模样直直甜进人心里,让人印象深刻。她心里对这小探子颇有好感,对他说话时难得露出几分真切的温柔。
这个小探子此刻牵的马是一匹大马,虽爆发力不足但耐力极好,适合长距离送信。
季语深深皱了皱眉。
探子骑的大多是小巧而健硕的快马,这种快马虽然耐力较为不足,但爆发力极强,极适合军营短距离的探路。这个小探子却偏生挑了这样一匹大马,是何居心呢?
季语意味深长地盯着那人的背影,如同一头狰狞嗜血的兽,躲藏在无人察觉的地方,蠢蠢欲动。
不多时,谢晅已拿了药膏回来。季语接过那药膏,手指下意识捻了捻药瓶光滑的表面,语气平淡无波:“跟上去,杀了那个人。”
“谁?”
“我素日欣赏的那个小探子。”
季语唇角的小梨涡很深,笑容甜得似乎一舔就化。她说这话时依旧在笑着,声音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这才是真正的季语。不管她表面上对那个小探子有多亲切,这种温柔也只存在于表面。真正藏在骨子里的,是拒人千里的淡漠疏离。
小探子已骑马离去,谢晅随手牵过一匹快马,直直朝着小探子消失的地方追去。
季语颤颤巍巍站起来,慢悠悠走回自己的营帐,哆嗦着手指给自己抹药。
待谢晅赶上那个小探子,一来一回差不多花费了半个时辰。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儿回来时,季语已抹好了药膏,一脸惬意地看着他气息微乱的模样。
此时的谢晅湿漉漉的像只秃毛小鸡仔,束发的玉冠不知掉落到何处了,散下的长发不知为何被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身后。他薄而色淡的嘴唇轻抿,眉心微蹙,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模样。
难得见到谢晅发窘,季语咯咯笑了许久,方正色道:“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谢晅声音微哑:“那人不敌我,便纵身跳进库依河中。我为杀他,只得随他跳河。”
“死了么?”
“死了。”
“尸体呢?”
“被河水冲走了。”
季语看一眼他滴着水的下摆和滴着血的长剑,少见的用婉转的语调开口:“回去换身衣服罢。别着凉了。”
谢晅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却被季语眼尖地看见了他透粉的耳垂。像个小冰山,慢慢化开了一角,只一角,也明媚得很。
季语想象着谢晅稍微丰富一些的表情,心底某些恶劣的本能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
季语的指尖遥遥指向一点,像尾羽拂过树梢般,轻轻点了点远方:“换好衣服,便去今日走过的路上替我找一样东西。一整天都在马上奔波,我那自幼随身佩戴的玉佩不知掉落在何处了。玉佩是翡翠玉,雕着一朵青莲,未时还戴在身上,申时已找不到了。你去那段路上找找,不要遗漏了什么地方。”
顿了顿,又道:“无论找到抑或找不到,今日戌时之前必须回来。”
谢晅应了她一声便走出了营帐,没有看见身后季语亮得像两颗星星的眼睛。
此时天色已黑的像墨,今日申时到未时走过的路又杂草丛生,谢晅凭着记忆一步一步用脚丈量着土地,试图找到季语所说的玉佩。他神色郑重,似乎在做什么极为庄严的事情。
谢晅细细找了一遍,不曾寻到刻着青莲的玉佩。他转身待要离开,却想起季语提起玉佩时严肃的神情来。她说,这是她自幼佩戴的玉佩。这枚玉佩跟了她这么多年,想必是对她极为重要的。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返回去又细细寻找了一遍,不曾遗漏一处。
戌时一刻,谢晅匆匆掀开营帘,抖落一身暗夜的凉风:“大人,属下未能找到玉佩。”
季语颇有些失望的模样,忽闪的眼睫像软中有韧的羽毛,似触非碰的从他身上抚过去:“都找遍了吗?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今日申时到未时走过的路已找遍了,并未找到刻着青莲的玉佩。”
谢晅抬头,恰对上一双浅笑盈盈的眼睛。她从怀中拿出一枚翡翠玉佩来,表面雕刻着一朵青莲:“找到了。是我记错了,申时我便将玉佩从腰带上解了下来,并未掉在路上。看我这记性,现在才想起来,倒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谢晅看着季语一脸狡黠的小模样,在原地怔了一下:“大人是故意的?”
季语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神里满满都是诚挚的真切,像只刚成精的小狐狸,绞尽脑汁哄骗单纯无知的书生:“你是本官的亲卫,是本官最信任的心腹,本官怎会故意骗你呢?”
谢晅依旧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只是若无其事的表情已有些绷不住。
塞外多风沙,季语和别人一样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越发白净水灵,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欲语还休地望着他,似有一捧春水浇在谢晅的怒火上,只余下几点零星的火星和一缕随风荡漾的青烟。
她大约还在对他弄伤她的事生气,所以想出了这样一个方法来捉弄他,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鲜活。
谢晅清冷的眉目里显出几分浅淡的温柔,附和她道:“大人襟怀坦白一诺千金,自然不会拿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捉弄属下。”
季语眯着眼睛看他一眼,确定了一件事。她似乎非常喜欢看到谢晅用那张淡漠的脸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将淡漠清冷的神祗拉入凡世,看他不得不沾染上人间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莫名让人上瘾。
自此,季语时不时便捉弄谢晅,只为了看他略显狼狈的模样。刚开始只是拐弯抹角的捉弄,到后来已是明目张胆的戏弄。
谢晅若是生气了,季语便睁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偏生这人长了一张实在叫人狠不下心的脸,季语让他做的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因此每每都叫她得逞。
这一日,季语又闲闲倚在门框上,颐指气使道:“谢晅,你去找军医要些蜜饯来。”
“大人已不需要再喝药了,为何还执着于吃蜜饯?”
季语浅浅一笑,嘴角勾起一个自以为他看不出的弧度:“有些想念蜜饯的味道。”
“军队里没有蜜饯。”
季语闻言一脸认真地看向谢晅,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眸里闪着某种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你再去问问,万一有呢。”
谢晅一言不发走向老军医。
老军医似乎有些不耐烦,像驱赶小鸡仔一样把谢晅赶了出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军队里没有蜜饯!”
季语默默看着谢晅吃瘪的样子,嘴里不自觉哼起轻快的歌。
多年后,北上伐辽的这段路程,季语早已记不清具体的路线,也不记得到底走了多久。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午后明媚的阳光,和谢晅无奈的眼神。
事后想想,这段以捉弄谢晅为乐的日子,是她在这荒芜的边塞里,为数不多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