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纵容

鹿皮靴踩在厚厚的雪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过几步路,谢晅已站在了季语的面前。清冷的月色透过薄云洒在她的脸上,竟美得让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季语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澄清的茶水平静无波,即便偶有涟漪也很快沉寂。她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眉目冷戾的谢晅。有那么一瞬间,季语感受到了一丝雄性猛兽的侵略感。

季语放下茶杯缓缓走向谢晅,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来和我道别?”

“对,和你道别。”

习惯使然,即使有些意想不到,季语的脸上还是挂了一抹笑:“你每次上战场前,都会和人道别?”

谢晅看着眼前高度只堪堪到他胸口的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只要再靠近一寸便可以碰到他的心房。

“不。你是第一次。”

烛火昏暗,背对着光线的谢晅笼罩在阴影中,冷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也早已熟悉了这张儒雅清冷的脸,季语此刻看着他,却觉得格外惑人心神。

此时帐外忽有人大声叫喊道:“谢晅又进了御史大人的帐子里了!”

另一人哄笑一声,回应他道:“他俩说不定又在干那档子事儿呢!”

季语皱了皱眉。

季语有一半胡人血统,眉目比寻常女子凌厉些,换上男装虽不至于不伦不类,但总归缺少几分阳刚的男子气概,活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将士们素来排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见新来的御史大人身段娇小五官阴柔,过于温润细腻的眉眼比那兔儿爷还要女气,心里难免多想。谢晅无功无过竟轻易做了御史大人的亲卫,有关季语与谢晅断袖的流言蜚语便逐渐散播开来。

此事不过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偏生谢晅此人不爱说话,就算无意间听到将士们的议论,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谢晅的沉默被将士们当成了默认,越发觉得此事千真万确,绝非戏言。

季语轻笑一声:“最近有传言说,你我二人有断袖之癖,整日在这帐内厮混。”

“不过是无聊之人的杜撰罢了,大人何必放在心上。”

季语正想说两句话给个台阶下,思量半刻,半真半假道:“他们倒说对了一半。我若是个姑娘,非缠着嫁给你不可。”

烛火惺忪下,季语的眉眼像被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温暖得不可思议。

谢晅出乎意料地接话,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笃定:“若果真是个姑娘,在下必娶她回家。”

这时候月光亮了一些,洒在谢晅的面庞上,柔和了他坚实硬朗的轮廓,也将他的眼睛从原本的深褐色映照成淡淡的琥珀色,里面映出季语的小影子。不知是不是错觉,季语竟从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看出几分从未见过的温柔。她轻笑一声,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不过是说笑罢了。我若是个姑娘,哪里看得上你这个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

谢晅不再言语。四周静下来,一下子又静得太彻底,只听得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她突然开口:“当真要如此孤注一掷吗?”

“为大齐而战,吾心所愿。”

季语嗤笑一声:“别用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搪塞我。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半晌,他无奈叹口气,妥协般说道:“你都猜到了。”

也对,她是如此聪颖之人,怎么会猜不到呢。

季语闲闲理了理衣袖,一派悠闲模样:“那些人听说你要带领先锋军渡河,一个个都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什么雄才大略智勇过人,你若去了必能击败敌军溃其心腹。他们平日可与你相熟?”

“不曾。”

“看来他们不过是把你破格举荐上去,以躲过领兵渡河的命运。现在他们把你当救命稻草,若他们知道了你的小心思,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谢晅习惯性抿了抿唇,一张脸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见谢晅依旧是一副沉默是金的模样,季语又懒懒问道:“听韩衍说,这四千轻骑兵皆是你亲手挑选,个个勇猛过人以一挡百。此事当真?”

“这四千轻骑兵,确实由我亲自挑选。”

季语心下了然,声音里不自觉带了几分笃定的意味:“让我猜猜。这四千轻骑兵,都是你们的人?”

谢晅不答话,算是默认。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季语收起自己漫不经心的模样,正色道:“若当真能以一挡百,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顿了顿,季语又说道:“我们能想到的,辽人也想得到。他们差不多笃定我们一月后踏冰过河,今夜你们悄无声息渡河,再出其不意偷袭其主力,倘若一切顺利,梓籁河对面便是我大齐的囊中之物。”

油灯的火焰忽顺着夜风的方向往下一颤,谢晅的影子鬼魅般晃动了一下,黑色又深了一层。他漫不经心抬起眼眸,露出一双浸着凉意的幽黑瞳孔:“你一向心思缜密。”

听了谢晅的夸赞,季语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声音比眼神还要冷静:“你们倒是舍得下血本。”

谢晅看了看季语身后燃烧的蜡烛,眼中似有火苗闪动:“韩衍此人反复无常,若首战溃败,他定会踟蹰不前。我们必须全力相助,替他取得第一场胜利,喂他吃下这颗定心丸。”

季语轻笑一声,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破天荒的有些低哑和慵懒:“你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此战当真胜了,韩衍和辽国高层的梁子便是真正结下了。届时于韩衍而言,除非继续往前,绝无退路。”

谢晅看着季语纤瘦弱小的身躯,心里暗暗庆幸。幸亏是派他做眼线,若是换个人,她这样倔强不服输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他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眼前人低声道:

“阿晅,活着回来。”

谢晅心跳一顿,漏下一拍。

他记得,那日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往后我便唤你阿晅吧。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划伤了她的腿,自此,她再也没有如此亲近地叫过他。

他深深看她一眼,一双毫无亮光的眸子似是化不开的浓墨,深不见底:“放心,死不了。”

谢晅这种对生死的玩笑态度,让人有些分不清他话中的真假。他忽然对她浅浅笑了笑,眉眼温柔。

季语一时间有些恍惚。原来谢晅也是温柔的。原来那张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时是这样的。

她记起平日里谢晅拒人于千里外的冰冷,现在想来,心里倒有些异样。这样的话,谢晅的柔软就只有她见过了。

即使夜色漆黑如墨,烛火惺忪间,季语仍感受得到谢晅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抱一下,就当道别了罢。”

一向清冷的声音竟不自觉藏了几分期待。

季语轻笑一声。他倒是会活学活用。

上次他划伤了她的腿,她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对他说,抱一下就当赔罪了。

季语伸出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腰。无妨,纵容一次也没什么。

谢晅将头轻轻抵在季语的肩膀上,她小巧的耳垂近在咫尺,似乎只需轻轻偏转便能亲到。他隐隐闻到怀中人身上令人疯狂的香味,两人的衣角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这个拥抱……有点上头。太过让人迷惑的场景灼烧了她的思维,季语忽然有一点点不舍。

但也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罢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像要把自己的这一点点心意从手心里传导给他。

冷峭的夜风吹起季语鬓边的几缕发丝,轻飘飘地打在谢晅的眼角。真是难得,这样纤细脆弱的颈部近在咫尺,他却生不出一丁点想要扼杀的欲望。谢晅抱的更紧了一些,像婴儿紧紧抓住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一路顺风。”

谢晅不甘心,追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忘不了。”

谢晅第一次有些迟疑,明明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复,仍惴惴不安道:“真的吗?”

“我小腿上到现在还有一道疤,每天晚上看到它,都会想起你。”

他冷眉戾目了许久,至此终于勾起一抹称得上是笑的弧度,俊秀的眉目掩盖不住他眼中浓烈的戾气:“那你一定要记得,我是第一个让你留疤的人。”

谢晅说罢松开怀抱,季语下意识看向他。他突然垂下眼眸,准确地接住了她的视线。两人仿佛对视了天长地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一瞬过后,她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声音喑哑:“快走吧。将士们等着你带领他们渡河。”

谢晅闻言,在原地怔了一下。季语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双多情的眸子看谁都像有情。

越是看似多情的人,越是心狠无情。

谢晅牵着马走进无边黑暗里,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