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孩子

营帐外不时传来士兵的交谈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季语从醉酒中醒来,四肢酸软,胳膊有些僵硬发麻。炽烈的阳光照得眼前白茫一片,她抬手遮了一下额前。

断片了。

昨晚醉酒之后发生了什么,季语一点也想不起来。她狠狠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半刻后仍旧徒劳无功。季语不再执着于此,开口喊道:“谢晅!”

谢晅掀开营帘,抖落一身凌晨的寒风:“怎么了?”

季语叹口气:“你昨晚又给我守夜了?你如今已是翊麾校尉,不必再做亲卫做的事。”

谢晅站在那里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什么:“习惯了。”

季语捏了捏酸麻的手臂,随口问道:“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

凌晨有些昏暗的光线很好的掩盖了他的表情,谢晅惊诧只有瞬间,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昨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季语抬手揉一揉昏昏沉沉的额头,衣袖里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

谢晅闻言一怔,隐在衣袖下的手指暗暗攥紧,又缓缓松开。

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二人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季语已在酒精的催眠下睡着了。他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失望,想要替季语脱下那身厚重的官服,却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

位极人臣的御史大人,竟然是个姑娘。怪不得季语长相如此女气,因为她本来就是女人!

他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明明是这样衣衫凌乱的香艳场景,谢晅却生出了一身冷汗。

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便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男子的身份能保季语一世荣华,也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谢晅知晓了这个秘密,表面上看是他有了一个可以要挟季语的把柄,但实际上,季语为保全族安危,必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谢晅若主动承认知晓了这件事,并以此要挟季语,等待他的将会是绝无退路的死亡,绝无转圜之地。

万万没想到,季语竟然断片了。谢晅一眼难尽地看她一眼,沉声道:“昨夜扶你回房后,我便一直在外面守夜。”

季语闻言朝他浅浅一笑:“你如今已是翊麾校尉,守夜这种事,以后叫些小兵来做。”

谢晅淡淡应了声。

季语又柔声道:“你去把红寇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谢晅其实不太记得红寇。她的确给他留下了娇弱美人的印象,但也仅止于此。他只记得将士们颇喜欢这位红寇美人,以及她罪臣之女的特殊身份。他从未与红寇说过话,也无法准确回忆起她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她的长相也隐隐有些模糊。留在他记忆里的,反而是庆功宴那晚,季语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红寇回了房。

他现下心里全是季语,她还若无其事地让他去寻那个烦人的红寇。

见谢晅没动,季语疑惑问道:“怎么了?”

谢晅不说话,只冷冷看她一眼,像只负伤的野兽,狼狈又凶狠。不知是不是错觉,季语似乎还从中看到了几分委屈。

季语有些摸不着头脑,越过他自顾自走出营帐去寻红寇。驻地不大,不消半刻,季语已走到红寇跟前。

“这……这么巧啊,御史大人也来这里看风景吗?”

红寇说罢低下头去,纤纤手指紧紧绞着衣角,一副紧张不安的娇羞模样。

季语浅浅笑了笑,温柔道:“为何每次见了我都要低头?是我长得不如别人俊俏吗?”

红寇越发不安,抬起头来怯怯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忐忑道:“御史大人英姿逼人,奴家不敢直视……”

季语的眼神越发缱绻,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看谁都像深情:“我这几日一直惦记着你,心里惴惴不安的。我今日来寻你,便是过来知会你一声,以后若是缺了什么东西,就来营帐找我。”

红寇闻言一怔,眼里霎时便含了一汪泪:“真的?奴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惦记的?有大人这句话,奴家什么也不缺了……”

红寇说罢轻轻环住季语的胳膊,是一个完全依靠的姿势。果真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但季语知道,自己和红寇不一样。季语不是菟丝藤蔓,她用不着依靠任何一个人。

季语有些腻歪这样暗暗勾|引|人的小把戏,但看着红寇战战兢兢的示好和小心翼翼的神色,季语狠不下心不去配合。

季语对她生不出那种心思,又忍不住可怜她。在这个男人统治的世界里,红寇身为女人,愿不愿意又如何,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独自一人在这泥淖里挣扎,红寇飘若浮萍无依无靠,只能想尽了办法让自己过的更好一些。

季语默认了她的举动,任由她挽住自己的手。红寇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抬头悄悄看看季语,却见御史大人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掺杂半分淫|秽|邪|欲。

御史大人果真是个温柔儒雅,止乎于礼的君子。

季语恰在此时开口:“过不了多久,圣上便会召我回京述职,届时我想一起带你回京,你可愿意?”

红寇想起死去的伯父和爹娘,想起自己命苦的身世,还有庆功宴那晚,御史大人用食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在微弱烛光里细细打量她。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和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滑下来,红寇抽抽噎噎听的人骨头都酥了。她哭的委实可怜,仿佛刚刚绽放就被暴雨摧残的幼白梨花。

“别哭了……”季语实在受不住女人的嘤嘤哀泣,无奈道:“一会儿我心肝儿都让你哭碎了……”

要是像韩衍那样的强硬手腕也就罢了,季语还能和他唇枪舌剑斗上一斗。可现在季语只能放柔了声音,连喊一声都怕把女人眼里的泪水惊的掉下来。

季语轻轻拍打着红寇瘦弱的脊背,无声地安慰她。季语的肢体触碰总是恰如其分的礼貌,哪怕是仓促间的帮扶,也是端正而自然的,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红寇终于止了哭,深吸一口气,脸上还挂着泪痕,缓缓道:“奴家已有了身孕,怕是不能同大人回京了。”

季语的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一张清秀俊雅的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惊诧:“什么?!”

红寇的眼里又沁满了湿意,鼻尖通红。她轻轻眨了下眼睛,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季语纯黑色官靴上,一圈圈晕染开来。纤细的肩膀随着泣音一颤一颤,像个易碎的瓷器美人。就算是哭了,她的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红寇泪眼朦胧道:“小云是奴家的好姐妹,前些日子也怀了胎。她不愿打掉,他们便撬开她的嘴,给她灌藏红花。她不从,他们就打,踢她肚子。小云的孩子没了,下|身流了那么多血,堪堪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才渐渐养好了身子。奴家不敢贪心要些什么,只求大人保住奴家的孩子,奴家下辈子愿当牛做马伺候大人!”

红寇说话的神色很勇敢,声音里却带着哽咽。隐隐带着哭腔的小喘气,委实让人心疼。

季语叹口气:“保住了又怎样,孩子生在这赤地千里的边疆,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

喉咙里仿佛结了冰渣子,红寇张嘴都觉得疼,但仍没忘了向季语行礼道谢。心口好像破了个洞,冷峭的寒风和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直直往心里头灌,又疼又麻。她眼前一阵发黑,揉着额头往前走了几步,却迷迷糊糊倒向一个冰冷的怀里。

“别怕。我会保住你的孩子。”

一股湿濡的热气直直钻进耳蜗。御史大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平静而笃定。

红寇不可置信道:“大人此话当真?”

季语小心扶着她,心里几番权衡利弊,而后沉声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仅会保住你的孩子,还会让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红寇闻言一怔:“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语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还记得庆功宴那晚吗?我抱你回了营帐,你我二人春宵一度。”

红寇睁大眼睛,惊诧道:“可大人并未与奴家发生什么……”

话音未落,已被季语冷冷打断:“记住,这孩子便是那晚珠胎暗结,你此后心神不宁困乏嗜睡,才知是有了身孕。你不敢告诉御史大人,怕他不承认这个卑贱出身的孩子。可谁知御史大人对你情根深种,不仅认了这个孩子,回京述职之时甚至不顾二人身份有别,带着母子俩回了京。”

红寇不可置信般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季语皱眉:“懂了么?”

红寇瘦弱的身段有些摇摇欲坠,颤声道:“大人为何要认下这个孩子?”

季语不答,只淡淡道:“既有了孩子,以后月份大了,就该好好养着。我会吩咐下去,以后的事你不必担心。待回京之后,留不留下全凭你一人意愿,你若是哪天想走了,我随时可以放你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