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命定
画瑶看见红寇正坐在窗前,迎着阳光在看一件小肚兜。看了又看,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缝了几下,又将肚兜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红寇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欢喜快活。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从心底觉出自己的温存与无措,她能做的,只是给这小东西做一件小肚兜,在肚兜上绣上些吉祥图案。
自从红寇被贬为妓后,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但这一次,红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与这片土地的联系。
画瑶突然出声道:“听说御史大人昨日去找了小云,与她聊了好久才出来。”
针尖陡然插进食指指腹,霎时溢出几滴血珠。红寇却没觉得疼,匆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急急往季语的营帐走去。
红寇自从怀胎之后,就被季语托人照顾得极好,身形比之前丰满了些,脸色越发白皙红润。今日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底下是条鹅黄色长裙,腰间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肢,果真弱柳扶风,皓齿明眸。
若是其他男人,见了如此楚楚可怜到极致的美人儿,就算不怜香惜玉,心里也要多少软化了几分。但对谢晅来说,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想杀和不想杀的区别。
红寇刚刚走至季语的营帐前,还未反应过来,脖颈已横了一柄长剑。红寇霎时便惊出一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听持剑那人冷冷道:“有事?”
声音冷得像结了一层冰渣子。
红寇缓缓后退了几步,心有余悸道:“您贵为翊麾校尉,还要为御史大人守夜,做亲卫做的事?”
谢晅不答,只冷声道:“有事?”
见谢晅于营帐外持剑而立,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红寇朝他端端正正行个礼:“劳烦通禀一下御史大人,红寇有事相商。”
谢晅狠狠攥紧了手指,倏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过身去。
红寇心下一惊,劫后逢生般大口呼吸。
谢晅转身前那个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红寇觉得他会杀了自己。
谢晅掀开营帘,冷声道:“红寇有事找你。”
季语揉了揉因长时间看书而酸疼的后脖颈,懒洋洋道:“让她进来吧。”
谢晅却没有立即离开:“你可知道,红寇并非寻常军|妓。她的父亲是礼部尚书柳珍年,因与废太子一党牵扯颇深,被当今圣上论罪抄家,族中妻女皆流放为妓,受尽屈辱。除非特赦,是不许脱籍赎身的。现如今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当今圣上又一向喜怒无常,而且最是忌讳废太子一党。倘若红寇的事情被有心人利用,你仕途危矣!”
季语浅浅一笑:“要的就是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谢晅看着季语镇定自若的神态,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季语终究是要成家的,红寇恰好可以用来做挡箭牌。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季语又不能泄露了女子身份,认下红寇怀的孩子,恰好解了季语的心头之患。季语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所有退路,而红寇罪臣之女的身份,季语必有自己的算盘。
谢晅皱了皱眉,转身走出了营帐。见红寇在营帐外等的一脸焦急,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季语的模样,谢晅心里越发苦闷,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杀气:“进去吧。”
红寇后颈寒毛直竖,脚步有些急切地走进营帐,摆脱了那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冷意。
“怎么了?”
红寇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听说大人昨日去找小云了?”
季语的唇角勾起一抹痞笑,食指轻轻挑起红寇小巧的下巴,说道:“怪不得今日破天荒来找我,原来是醋了。”
红寇神情黯然:“奴家知道自己不配。”
“不必妄自菲薄。是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时至今日还是如此不安。”
红寇闻言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道:“大人对奴家很好,只是……大人对奴家这么好,奴家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总是疑心大人也对别的女人这样好。”
季语心下了然。只要她一日不带红寇离开这是非之地,红寇便一日不能安心。她不自觉放柔了声线,安抚道:“你说过小云是你的好姐妹,我便去找她问问,你平日里都是做些什么,是否缺些什么。我的小寇儿只管放心便是,待圣上下诏召回之日,我定会接你回京。”
季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叹口气。从边关军营到京城季府,不过是飞出了这只笼子,再关到另一只笼子里去。红寇的命运早已注定了。
“大人过来些,奴家有话对你说。”
季语一时不知她要说些什么,弯腰凑近了她,耳朵贴着她殷红的唇。
红寇突然踮起脚尖,一身纤细身段柔得像水一样覆上去,朱唇蜻蜓点水般在季语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又飞快地逃开。
季语一时间愣在当场,眼神沉下来。
红寇察觉到季语眉眼间暗藏的愠怒,一双含着春水的眸子霎时盈了一捧眼泪,颤声道:“是奴家逾越了……大人对奴家这样好,奴家以为……”
红寇似乎说不下去了,默默低下头去,纤纤手指紧紧绞着衣角,一副紧张不安的娇羞模样。
季语安抚般拍拍她颤抖的脊背,沉声道:“无碍。”
红寇心里暗暗松口气,扶着季语坐下,轻轻为她按摩肩膀:“大人心里挂念着边疆各项事宜,未免太过疲乏。奴家从别处学过一些按摩手法,虽没有什么大用处,能给大人解解乏也是极好的。”
红寇为她细细按摩了几下,却被季语抓住了手腕:“我既认了这孩子,就不会反悔。你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思讨好我。”
红寇扯起嘴角笑了笑,笑容有些发苦:“奴家是真心为大人……”
季语听出她声音有些发颤,见她又低下头去,无奈道:“就这么怕我么?话都说不利索?”
红寇抬头,直直看进季语眼睛里:“奴家也不知道……奴家见了大人便心生欢喜,离大人近了些却手脚怕的发抖,可心里又忍不住盼着和大人再亲近些……”
季语闻言一怔。良久,方轻声道:“红寇,男人是这世上最冷心薄情的。别轻易把心交出去。”
红寇绞着纤纤手指,抬头悄悄看了季语一眼,支支吾吾道:“世上总该有几个不那么冷心薄情的男子……”
红寇年少时也算得上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她自认见过不少英年才俊,可没有一个让她动心过。她也想过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那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风度翩翩,温文儒雅,不因她的家世而趋附她,不因她是女人而看低她。如今终于找到了,却再也轮不到她这样身份的人来心动了。
见红寇依旧是一脸娇羞的依恋模样,季语难得软下心来,耐着性子劝诫道:“你身为弱女子,无权无势,在这里又没有兄弟姊妹照顾,确实要学会依附强大的人,才能活的好一些。学会依附没有错,但别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
红寇茫茫然点了点头,突然闷哼一声,手掌下意识抚向肚子。
季语扶住她的肩膀,关切道:“怎么了?”
红寇面颊羞得通红,扭扭捏捏道:“他在踢我。”
小东西忽然动了一下,连同红寇衣服的褶皱都是一紧。
季语也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去,耳朵轻轻贴着红寇的小肚子,柔声道:“你这小子,可不许折腾我的小寇儿。”
红寇却敏感地捕捉到季语口中的“小子”,忐忑问道:“若不是小子,是个姑娘呢?”
季语眯起眼睛,眼神晦暗不明:“他必须是男孩。”
红寇瘦弱的身段有些摇摇欲坠,颤声道:“若是女孩呢?”
季语皱了皱眉,冷声道:“你安心养好胎便是,不必多想。”
红寇神色有些黯然,咬了咬唇,固执道:“先母共育有三子,皆为女流之辈。”
季语叹口气:“是男是女名义上都是我的骨肉,总是要疼他的。你只管放宽心,他来这世上走一遭,我绝不会让他受了许多苦头回去。”
红寇终于放下心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双盈着春水的眸子不时偷眼看着季语。
季语笑问她:“我脸上长花了么?”
红寇一时有些懵,呆呆道:“啊?”
“既没有长花,你总看我做什么?”
红寇霎时涨红了脸,娇嗔道:“谁……谁总看你了。”
季语兀自笑得开怀,不曾看到营帐外,谢晅那双黑雾缭绕的眼睛。一张脸阴沉如地狱恶鬼,看向这里的目光像一头潜伏已久的吃人恶狼,等待着一个时机将她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