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帝王
谢晅本应镇守边关,没有圣上的旨意不可擅自回京。现如今他不声不响回了京也就罢了,还整日与季语厮混在一起,连封折子也没呈上去,更别提进宫面见圣上。圣上不免怀疑谢晅是否存有二心,是否想要和御史大人结党营私,便也顺着姬无夜的意,治了谢晅的罪。
没有人知道,谢晅火急火燎赶回京,不是为了扩张在京势力,也不是为了和御史大人结党营私。若不是急着回京救她,谢晅倒也用不着受这一遭。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突然挤进了金銮殿上的权势圈子,或本该平步青云的肱骨之臣突然被贬为低贱的阶下囚,这种事季语见的太多太多。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季语知道,遇见了这种事,无非息事宁人,无非隐忍不发。
季语还是头一次有些坐不住,在庭院里来来回回的踱步。有守夜的小厮过来问安,都被季语心烦意乱地打发了回去。
季语也不知等了几个时辰,浓黑夜色逐渐褪去,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她一向沉稳持重,此时此刻竟连官服也顾不得换,在这熹微晨光里径直往皇宫里跑。
通传的小太监皱眉看看季语的青色常服,知道她是万岁爷身边的红人儿,也不敢随意拂了季语的意,半是规劝半是讨好,对季语说道:“御史大人求见圣上,怎的不穿好官服?”
季语低头瞧瞧自己的常服,神色懊恼:“来的急了些,忘了换。”
御史大人一向注重礼节,还从未犯过这等错误。小太监颇有些讶异,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是一副恭敬小心模样:“御史大人还是回去换身官服,好好梳一梳头发,再来也不迟。”
季语已然有些等不及,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此时此刻竟慌得手忙脚乱,匆匆塞给小太监几锭银钱:“我实在等不及了,麻烦现在就去通报一声吧。”
小太监霎时吓得腿肚子抽筋,匆匆忙忙把银钱塞回季语手里,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声音打着颤:“御史大人真是折煞洒家了,通报一声是洒家的本分,怎敢收大人的银钱。洒家这就去,免得大人等急了。”
季语这才觉出方才举止不妥,朝小太监讪讪笑了笑。
目送小太监小跑着进了殿,季语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暗暗攥紧。她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彼时皇上正逗弄着一只笼中鹦鹉,有一小太监匆匆忙忙小跑进来,忐忑说道:“御史大人求见。”
被人搅了清净,年轻的帝王也不恼:“让她进来吧。”
小太监领了命,又小跑出去,朝季语作个揖,语气恭敬:“大人,万岁爷叫您进去。”
季语整理了一下衣角,又以手作梳压了压头发,这才抬脚走进去。
季语朝皇上行个礼,还未说出来意,只见圣上朝她招招手:“来,爱卿来看看朕新养的八哥,极通人性。”
季语耐下性子装模作样看了看,恭维道:“确实不似凡物。”
圣上点点头,颇有兴致地看那鹦鹉在笼里用喙梳理尾羽。良久,才恍然想起什么,朝季语说道:“爱卿今日求见,连官服也忘了穿,也不怕朕治你个不敬之罪。”
季语不自然地往一旁看了看,讪讪说道:“皇上如此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怪罪于臣。”
皇上失笑,一袭五彩云纹龙袍不怒自威:“爱卿还是如此尖牙利嘴。”
他说罢侧过身看了季语一眼,饶有兴趣说道:“爱卿一向懒散,什么事只递个折子给朕,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巴巴儿地跑进宫来。说吧,爱卿求见所为何事?”
“臣为大将军无故羁押入狱一事而来。”
“朕以为有什么大事呢,”皇上看都不看季语一眼,只顾着逗弄鸟笼里的鹦鹉,“就为了这事儿,大早上巴巴的跑进宫来?”
见圣上满不在乎,季语心里越发焦急:“不分青红皂白将皇上钦点的骠骑大将军押进大牢,臣认为不是小事。”
皇上不理会她,自顾自朝笼中的鹦鹉吹了声口哨。
季语头一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呛声道:“就算是小事,也比逗八哥要紧。”
立于一旁默不作声的小太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额头上沁了一层密密的冷汗,面色苍白。他服侍圣上多年,还从未见过哪个臣子敢这样和圣上说话。
皇上果然难掩恼怒之色:“爱卿倒是和朕说说,怎么就比逗八哥要紧了?”
季语抬眼看他,清冷的声音不卑不亢:“将军擅闯宰执大人的府邸,打伤家仆一百五十八人,并不是将军蔑视我大齐律法,而是遵从皇上的旨意。”
皇上轻笑一声:“朕的旨意?朕怎么不记得,给大将军下达过打伤宰相家奴的旨意。”
平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越发让人忐忑不安。
季语言之凿凿:“臣在边关时,皇上下旨命臣回京,让大将军派人护送臣安全回府。宰相大人半道上把臣押入狱中,大将军才会擅闯宰相大人的府邸,打伤家奴将臣救出,而后护送臣安全回府。”
皇上不知是气是笑:“照这么说,将军是为了护送爱卿安全回府这个旨意,才擅闯宰相大人的府邸?”
季语拱手道:“正是如此。”
见圣上依旧无动于衷,季语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除非消除圣上对谢晅的猜忌,否则按照圣上一贯的手段,必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而后让自己的心腹顶替谢晅将军的位置。
季语心一横,沉声道:“有罪的不是将军,是微臣。臣自家后院捞出无头女尸,宰相大人认为凶手是臣,臣无话可说。臣愿用自己换回大将军,求皇上成全!”
圣上略带惊诧地看着季语,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爱卿一向冷傲,今时今日竟也心慈起来了。只可惜姬无夜刚递了折子,说无头女尸的真凶另有其人。”
季语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姬无夜会这么好心?
“现如今真相大白,臣和大将军都是无罪之人,臣谢皇上明察!”
皇上盯着季语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朕可没说将军无罪。”
季语抬头看他,脊背挺得笔直,一副正气凛然模样:“将军擅闯宰相大人的府邸,打伤家仆一百五十八人,明明是遵从圣上的旨意,何罪之有?”
见季语如此固执,皇上难得的几分耐心已所剩无几,声音带了些上位者的强势:“爱卿说的什么歪理!谢晅此番回京,所作所为无不践踏我大齐律法,押入刑部是他咎由自取!”
有眼力见儿的人都该明白圣上的话外之音,季语却依旧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臣认为,皇上此举甚是不妥。”
皇上一脚踹翻一旁的桌凳,大喝一声:“爱卿可知罪?”
“臣有罪,”季语扑通一声跪下来,额头在地上磕的青紫,“皇上就是不说,臣心里也知道,臣有罪。但不分青红皂白把骠骑大将军押进大牢,皇上难道没有错?”
圣上已然气的浑身发抖:“来人,叉出去!”
殿四周立时冲出来两个人,架起季语便向外走。谁知季语竟不顾形象大哭起来,高声喊道:“臣死得其所,可皇上如此刚愎自用,我大齐以后该走向何方啊!”
圣上的脸色阴沉发黑,仍朝着季语的方向摆摆手:“回来!”
那两人惊讶对视了一眼,又把季语原路架了回去。
季语把皇上方才踢翻的木凳扶起来,好像没看见皇上愈发难看的脸色:“谢晅是圣上钦点的骠骑大将军,作战以来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边关将士无不敬仰。若因一些无关紧要的误会损失了我大齐的栋梁之材,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皇上只觉糟心得很,无可奈何朝季语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去刑部一趟,让他们放了谢晅便是。”
季语领了命,脸上藏不住的欢喜快活,规规矩矩朝皇上行个礼,出宫去了。
小太监噤了声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皇上却突然开口问他:“你觉得季语此人怎么样?”
季语方才还胆敢当面顶撞圣上,按理说此人罪不可赦,可圣上非但没责难她,反倒应允了季语的请求。小太监不知圣上对这胆大妄为的御史大人到底是喜还是怒,心里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生怕说错了话惹得圣上迁怒,手心霎时捏了一把冷汗:“奴才觉得……奴才觉得……”
“怎么,话只说一半,是要朕猜谜么?”
“奴才不敢!”小太监斟酌再三,这才开口说道,“御史大人一身浩然之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只是性子直了些,现如今连皇上也敢顶撞。”
年轻的帝王却突然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奉承话朕听得多了,朝里也该有一个像她这样敢于直谏的。”
谁敢当面顶撞皇上,谁敢气的皇上咬牙切齿还能全身而退?
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儿。
现如今,最得帝王欢心的,不是千娇百媚的华贵妃,也不是温柔似水的叶答应。
而是一个忘了穿官服的年轻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