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发带

谢晅一天天好起来,季语放了心,又忙着给孩子筹备百日宴,来看他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谢晅却闹起了小孩子脾气,不肯喝药。季语没办法,只得舍了手头上的事过来哄谢晅。

睡熟了的谢晅安安静静的,清冷疏离的气息悉数褪去,像一只被驯服了的兽。他骨架大,身形却格外瘦削,似乎稍不留神,他就会如冰雪般融化,随春风散去。季语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仍觉得有些飘飘渺渺的不真实。

人们一开始就会被谢晅的冷漠吓跑,至于他深埋在坚硬外壳下的真诚与温暖,甚至是炙热与滚烫,旁人一无所知。

季语为此有些遗憾,又有些隐秘的窃喜。因为这样的话,谢晅的柔软,就只有她看的见了。

在她的印象里,谢晅似乎总是在受伤。季语悄无声息抬起手指,摸了摸谢晅长翘的睫毛,想要拂开那一缕恼人的日光。

事实证明,爱情的芽尖一旦冲破泥土,开出花来不过是区区几天的事情。

“谢晅。”

红唇一开一合,季语把那个自带苦涩与酸甜的名字咬碎在唇齿间。

谢晅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有一双柔软的手为他掖了掖被角。光线明明灭灭,人影朦朦胧胧,谢晅以为是梦,没有醒。

季语又叫他一声:“谢晅,起来喝药了。”

谢晅睁开眼,见她穿了一身素净常服坐在床边,像一只趴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大猫。

阳光斜照进来,仿佛能看到空中些微的灰尘颗粒,安谧得让人晃神。似乎连伤口都变得无端甜蜜起来,谢晅朝季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但笑容浮在他血色惨淡的脸上,有些苍白。

“你笑什么?”

谢晅没答话。

「梦到你在,你真的在。」

这几个未曾说出口的字,被谢晅嚼碎在唇齿间,吞进肚子里。

谢晅以前总想着,倘若有一日自己死了,她会难过吗?会孤单吗?还是如同死了个小狗小猫一样,转身就忘了呢?现如今看见季语眼里的温柔,纵使明天就死在这里,他也心甘情愿了。

季语没戴往日的碧玉簪,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只由一根淡蓝色发带简简单单束在脑后,平添几分鲜活的烟火气息。她扶着他坐起来,而后挽下那根发带。谢晅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暗,季语倾过身子,素白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穿梭。鼻尖萦绕着一阵阵浅淡香气,谢晅下意识往后仰,手指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有些局促。

头顶有娇俏声音传来:“别乱动。”

没一会儿,谢晅就觉得季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坐回床边,托着下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果然,还是头发束起来好看。”

季语一头乌发没了发带的束缚,柔顺披散在肩上,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

谢晅定定看着她,像蛰伏的兽觊觎弱小的猎物:“以后,你也会一直为我绾发吗?”

季语沉默了半晌,没答应也没拒绝,模棱两可道:“以后的事,等你好起来再说。”

季语说罢拿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让它快些凉下来,淡淡道:“听小厮说,我不来你就不喝药?今日为何对着小厮发脾气?”

季语以为会是「你不来就喝不下药」之类的烂借口,但谢晅说,“只是想你了。”

季语垂下眼睛,没说话,也没去看他,只轻轻搅拌碗里的汤药。

谢晅突然侧过身子,在空中细细嗅了嗅,像一头嗅闻自己领地的雄兽。

“闻出什么了?”

“你身上的药草味,很好闻。”

季语失笑:“你这鼻子还会挑人啊,我身上的药草味好闻,小厮身上的药草味就不好闻了?”

“那是你身上的气味,不一样。”

只是贪恋你的体温和气味,如同野兽最原始的本能。

季语把药碗递给他:“把你的头发束起来,也是方便你喝药。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赶紧把药喝了,过了时辰就没有药效了。”

谢晅伸手接过药碗,又听季语说道:“圣上昨日御赐了将军府,过几天你就搬过去吧,总在我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谢晅手一颤,药碗里的黑色汤汁溅在了季语的袖口上。季语没怎么在意,收回手的瞬间,却怔愣了一瞬。她这人一向爱干净,若是旁人弄脏了她衣袖,她就算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犯恶心。她不介意谢晅弄脏衣服,不是不觉得药汁脏,而是不觉得谢晅脏。

季语叹口气。

“为何叹气?”

季语避而不答:“快喝药。”

谢晅几大口喝下汤药,季语随手拈起一颗蜜饯,递到谢晅唇边:“我平日喝药最怕苦,也算是将心比心,来的时候命小厮拿了半包蜜饯过来,好冲冲你嘴里的苦味。”

谢晅顿了顿,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连着她的手指含入口中。带着苦涩药草气息的唇舌软绵绵缠住她的手指,舌尖忽而划过指腹,轻轻吸.吮。

他莫不是这几日发热烧糊涂了吧?

季语皱着眉心缩回手指,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

谢晅面上波澜不惊,却悄悄红了耳尖。季语没看见,正儿八经说道:“身体是你自己的,别跟自己过不去。这几天我忙的很,没空来看你,你自己按时喝药,别来给我添麻烦。”

谢晅嚼着嘴里的蜜饯,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甜腻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瞬间便取代了原本的苦涩药草味道:“你这几日忙的什么?”

季语漫不经心回他:“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季棠的百日宴了,届时要把京城里的同僚都邀请过来,少不了要费一番功夫。”

谢晅深深皱了皱眉,问道:“季棠是谁?”

一开口,便是一股蜜饯的香甜味道。季语的心情莫名好起来,语调勾着尾音藏着慵懒:“年初红寇生孩子那会儿,院里月季和海棠开的正艳,便给孩子起名字叫季棠了。”

红寇是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女.支.女,季语若十里红妆把她娶进门,免不了会成为京城的笑柄。季语大张旗鼓给季棠办百日宴,摆明认了季棠乃季府长子的身份。红寇这半年没名没分住在季府,母凭子贵,也算间接承认了红寇是季家主母的身份。

季语伸出手待要接过药碗,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的带了狠劲儿,一双猩红眼睛狠狠盯着她。

季语看都不看手腕一眼,一脸云淡风轻:“季棠是我儿子,我给他办百日宴,碍着你了?”

他不说话,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像一只从未见过阳光的鬼魅。他的手很大,指腹上是长时间练武磨出的厚茧,温度被怒火烘烤得近乎炙热,稍稍一用力,季语已有了痛感。

她几乎听到手腕骨头的脆响,季语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没出声。季语比他想象的还要冷静,冷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谢晅一眨不眨看着季语,希冀能从她冰冷的表情下看出什么。无奈、被迫、痛楚……这些情绪,全都没有。谁都冷艳不过她,谁都心狠不过她。

季语想要抽回手,却丝毫挣脱不得。她皱了皱眉,一双杏眼无悲无喜看进他眼睛里:“干嘛?要吃人?”

谢晅松开手,眼底已没了冲动和戾气。他一声不响的盯着季语看了几瞬,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喑哑暗沉:“你说的对,季棠是御史大人的长子,他的百日宴自该大办。”

听出谢晅话音里的不满,季语微微皱了眉,声音清冷:“谢晅,我是心疼你,但我也决不会舍弃御史大人的身份。”

绝不会舍弃御史大人的身份,嫁给他。

谢晅垂下眼睛,藏起眸中的痛楚与不甘:“我知道。”

季语终究还是心软,慢慢扶着谢晅躺下,替他掖好被角:“你好好养病,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也别闹小孩子脾气。我这几天着实忙的很,你别和小厮置气。”

谢晅应了一声。

“那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觉。”

谢晅似乎想挽留季语,嘴唇蠕动了半晌,终究没说出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季语走了出去,掩好房门。他在床上翻转个身,脑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谢晅解开那根发带,举到眼前盯着它看了半晌,想起季语今日来时,束着这根淡蓝色丝带的娇俏模样。

谢晅将丝带细细展开,把那一小块布料捂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急切地辨认着,除了苦涩药草味道之外,独属于季语的浅淡香气。

“可惜,都没有她的味道了。”

声音里难掩失望。

谢晅又把脸颊凑过去蹭了蹭,神色痴迷。他把丝带紧紧攥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里,这条丝带的一端,在季语纤细的脖子上打了一个小巧漂亮的蝴蝶结,而丝带的另一端,被他牵在手里。他拉着她走到床边,用最亲密的方式,对她倾诉所有隐秘的幻想与渴望。

谢晅从来不曾奢望过,这个梦,还有实现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两个吻我都被锁了两次,小谢的梦实现的那天,估计又是被锁的一天T_T

谢谢鹿之南、乔一乔、沐戈、白涩舞裙和网瘾少女丁毛毛的营养液~(没错我终于知道怎么看营养液是哪位小天使投的了,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