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醉酒

季棠是季府第一个小少爷,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季府上上下下都宠着他,恨不能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来疼。红寇更是宠他宠得没边,整日什么心肝宝贝的喊,就是小少爷想要天上的月亮,红寇也得想办法给他摘下来。倒是季语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有时也去逗一逗小少爷,但看她平日里为政事忙的脚不沾地的模样,倒没有寻常人初为人父的兴奋。

府里人却没想到,小少爷的百日宴,竟是办的这样隆重,京城里有名的世家大族和官家子弟都被一一邀请过来,摆明认了季棠乃季府长子的身份,给小少爷铺路。

谢晅伤还未好全,但前几天已住进了圣上御赐的将军府。他前脚进府,后脚便收到了季语差人送来的请帖,邀他出席小少爷的百日宴。

谢晅没有拒绝。

或者说,季语对他的所有请求,他都不会拒绝。

季语当天穿了一身暗红色常服,腰间系了一方京白玉佩,乌发整整齐齐束进发冠里,意气风发。红寇挽着她的胳膊偎在她身边,小鸟依人。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般配。

谢晅吻过她,抱过她,见过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她受伤的狼狈模样。她所有的光彩、低落、害羞、狡黠,他都见过,可此时此刻看着季语笑盈盈给宾客敬酒的模样,还是觉得她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太假,没了人间烟活气儿的鲜活。

像有一团火在心中爆炸开来,谢晅甫一落座,便要拿过酒壶倒酒,却被一旁的孟提督拽住衣袖:“谢将军,你伤还没好全,怎么能喝酒呢?”

谢晅没答话,慢吞吞抬眸看他,双眸隐显猩红,阴森如地狱修罗。孟提督本能般感觉到危险,下意识松开手,赔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谢将军沾沾御史大人的喜气,也是应该的。”

谢晅这才收回一身戾气,自顾自喝闷酒。孟提督颇有些后怕,轻轻拍了拍胸口,咕哝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家伙要酒不要命了?”

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谢晅也多喝了几杯。其实这花酿并不醉人,但架不住谢晅不要命似的喝,半壶酒轮下来,谢晅已有些微醺。

再次给自己斟满一杯苦涩的琼浆玉液,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流淌至胸腹,寒意沦肌浃髓。谢晅闭着眼睛缓了缓酒劲儿,听见孟提督和一旁的护军统领窃窃私语道:“御史大人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想不到竟被一烟花女子勾了魂去。”

谢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护军统领正襟危坐,漫不经心回孟提督:“他们二人出了名的恩爱,倒是孟提督家里妻妾成群,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谢晅又一杯酒下肚。

谁知孟提督隐晦一笑,颇为得意的模样:“兄弟,你这人就是太死板。等你以后有了女人,你就知道,女人这东西还真就是衣服,一件比一件漂亮,可要是脏了旧了破了,咱再买新的便是。”

谢晅喝下最后一杯,酒壶往桌上一撞,酒杯往桌上一杵,盯着一旁的小厮说道:“没酒了。”

季府这是拿的什么破酒,只一壶,他已醉得眼泪都要烫下来。

孟提督惊诧道:“才半盏茶功夫,这一整壶酒,谢将军这会子就喝没了?”

护军统领悄无声息看了谢晅一眼,好言相劝道:“谢将军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好歹先吃点菜,垫垫肚子。”

谢晅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小厮,一字一顿道:“没酒了。”

谢晅的眼角和嘴唇都被酒意熏得通红,清冷眉眼在温暖阳光下裹挟着不合时宜的嗜血,看起来不像是出席宴会,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那小厮被盯得心里一阵发毛,连忙跑去后厨拿酒。半晌,小厮端着满满一壶酒回来,待要给谢晅斟酒,却被人制止:

“伤没好就喝酒?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季语板着脸瞪他,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下,还藏了几分拼命想要掩饰却没能彻底遮住的担忧与牵挂。

谢晅看进她眼睛里,有瞬间的恍惚。

这花酿分明不醉人,可你这样娇怜怜看着我,我怎么已经有了十分醉意。

谢晅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她:“我喝酒你也要管么?”

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像缠绵的丝线攀上季语的心头。她心里略有叹息,声音柔得几乎像哄:

“我心疼你,你也要管么?”

谢晅闻言一怔。

季语拿起谢晅面前的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酒杯没收充公了。”

季语说罢转过身,朝一旁的孟提督嘱咐道:“孟提督,麻烦您帮忙看着谢将军点儿,他这人脾气倔,若是还要酒喝,您直接拦下便是。”

孟提督点头应了一声。他一眼看出季语这身衣裳做工细致针脚密实,袖口和衣摆处还绣了些暗纹,纹路看起来像是一对连理枝,不像寻常店里卖的。孟提督随口问她:“季大人,你这新衣裳哪里买的,改天我也去买一身。”

季语给孟提督斟满酒,神神秘秘说道:“店里买不到。”

孟提督神色略有些惊诧:“为何买不到?”

季语笑道:“是内人亲手绣的。”

孟提督恍然,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恰有婢女抱着刚睡醒的小少爷出来,小奶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看,咿咿呀呀不知说的什么。

户部尚书卞卫旭平日里颇喜欢小孩子,这会子便把季棠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伸出手指头逗了半晌,面带喜色:“小宝贝,认识我吗?叫爷爷~”

季棠仍眨着那双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卫旭平花白的大胡子,滋滋有味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悠闲地冒着鼻涕泡,不谙世事。

一旁的孟提督哈哈笑了笑,朗声道:“这小子还不会说话,怎么叫你爷爷!”

卫旭平点点季棠的小脑瓜,声音里难掩笑意:“就知道吃!”

孟提督往别处敬酒去了,卫旭平依旧抱着季棠逗趣,逗上半晌便亲上几口。就连幼稚枯燥的躲猫猫,卫旭平也玩得乐此不疲,全然不理会众人了。

正费尽心思地逗着,卫旭平忽然朝一旁的谢晅惊呼道:“谢将军,快过来看看!”

谢晅凑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卫旭平像是发现了什么无价之宝,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宝贝刚刚笑了!”

季棠原本正欢欢喜喜地笑着,谢晅甫一走过来,小可爱却倏然敛了笑,只瞪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到处看。卫旭平又想着法儿的去逗,却终究没能再逗出笑来。

谢晅依旧阎王索命般板着脸,就算眼前是最能激起心中柔软的可爱人类幼崽,也没能让他冷硬的神色生出半分涟漪。双眼被酒意熏得通红,再加上满身的酒气,实在与周围格格不入。

卫旭平似乎早已看惯了谢晅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没怎么在意突如其来的沉默。他看起来颇为自得,自圆其说道:“小孩子的笑是最纯粹的笑,大人会苦笑假笑,只有小孩子想笑的时候才笑,高兴了才笑。小宝贝是认识我了,方才专门给我笑的!”

卫旭平说罢便要把孩子给他,和和气气说道:“你抱抱他,他认识你了,自然就笑了。”

谢晅捱不住他的热情,象征性抱了抱季棠,才把孩子接过来,就被哗啦啦尿了一身。

谢晅这块常年捂不热的冰疙瘩终于塌了一角。

季语见状禁不住笑了笑,让小厮领着谢晅去上房换衣服。

多年后,已娶妻生子的季棠经卫旭平老爷子提点,才知道他和谢晅的第一个梁子,就是这时候结下的。

好在谢晅受伤时在季府住过几天,府里还留着谢晅的旧衣服,也算合身。这花酿后劲大,谢晅酒劲上来了,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一睁开眼,便看见季语坐在一旁,手里拿了一本札记翻看。

谢晅抬起手揉揉昏昏沉沉的额头:“有点困,睡了一会儿。”

季语斜眼看他:“这样啊,我还以为是逞能喝断片儿了。”

谢晅有些不自在,低头的模样像个犯错的小书童:“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季语叹口气。

一遇到谢晅,她叹气的次数格外多。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谢晅,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打我骂我都行,别拿自己身体出气。”

这大约是季语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话里有怒气有迁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唯独没有责怪。

谢晅避而不答:“你来这儿多久了?”

季语放下手中札记,淡淡回他:“你久久不回宴席,我便想着过来看看,见你睡得正香,也没叫你。我左右也不喜欢那些热闹,正好在这儿讨个清净。”

谢晅难得笑了笑,清冷眉目里显出几分浅淡的温柔:“别人在外头忙活,你却躲到这儿来讨清净,也算是假公济私了。”

季语闻言一怔。

假公济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已成了她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