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碎玉
见红蔻实在固执得很,季语只得无奈道:“我已有了心仪之人,你这又是何苦。”
怎料红蔻颤声道:“妾身知道,但妾身心有不甘,怨愤难平。”
红蔻眼里盈盈含泪,好一个娇弱美人姿态,说出的话却让季语心里一惊。
季语微微睁大眼睛,惊诧道:“为何心有不甘,怨愤难平?是我待你不够好吗?”
“大人把妾身从边关接回京城,一路上关怀备至,妾身对大人情根深种之后,又要把妾身许给旁人。妾身见过大人这等温文儒雅之人,又如何看得上旁人?”
季语有些不安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红蔻跟前,柔声道:“红蔻,我是为你好。”
“妾身心里早已认定了大人,大人要妾身做什么都可以,唯独嫁给旁人这件事,妾身不应。”
红蔻眸里不知何时漾了雾蒙蒙的水汽,弱柳扶风,楚楚可怜。这样柔若无骨的女人,美则美矣,渗进骨子里的苦楚凄婉,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卓文君曾愤而写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诗句如今读起来也是悲恸欲绝,可司马相如回头之后,卓文君还是谅解了他,与他冰释前嫌。依我看来,世间女子其实也不是那般痴情,只是被世俗礼教束缚了心思,受妇德所累罢了。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总有一天会想通,届时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
红蔻神色黯然道:“妾身过去混迹在风月场里,自认拥有的一切都肮脏得很,可唯独对大人的一腔情意,妾身把它放在心尖尖上供着,不敢弄脏半分。大人说的这番话,是要把妾身唯一拥有的情也要否定么。”
季语苦涩开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红蔻知道,大人向来就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大人看世间万物,永远比她一个混迹风月场的女流之辈高深得多,到达的地方也是那样高不可攀。大人站在可望不可及的顶端向她伸出手,她便傻里傻气的信了,满心欢喜地以为大人会将她带至望尘莫及的远方。她悠悠叹了口气,怅惋道:“大人自然有哀其不争的资本,但大人有没有想过,在这个男人统治的世界里,身为女人,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况且,倘若世间女子都是受妇德所累,那这世间岂不是再无痴情人,再没有一丝真心可言。”
季语苦笑:“我今日才知道,红蔻竟是这样嘴巧之人。”
“是妾身一开始便走错了,总是想着讨大人欢心,把自己的立场低到尘埃里。大人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亏待妾身,那些个贵重物件到还在柜子里锁着,说是一掷千金也不为过。妾身一开始着实欢喜得很,后来想想,这些和大人打赏丫鬟下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妾身今时今日终于明白过来,放低姿态反倒让人瞧不起,白白惹人轻慢。”
季语苍白辩解:“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性子良善温顺,我心里也是有几分喜欢的。”
“大人确实喜欢妾身,可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喜欢,跟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
季语也有些恼了,皱眉道:“你不要整日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乱想一些有的没的,平白心生不快。”
在元稹写的《莺莺传》里,张生抛弃了崔莺莺,还说什么“但凡尤物,不妖于己,必妖于人”,分明是自己始乱终弃,却要怪崔莺莺长得太漂亮。季语话说出口,顿觉自己这番举动和张生也没有什么分别,忙改了口,柔下嗓音缓缓道:“一路上对你无微不至,反倒惹得你芳心暗许,实在是无心之举。今日我把掏心窝子话都说与你听了,你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不会过多干涉。你想嫁个老实人安安分分过日子,我便替你解决后顾之忧,你若是想继续留在季府,我也默许你季家夫人的地位。”
红蔻歪了歪头,说道:“妾身想……”
季语默默等待红蔻的选择,却听红蔻小声道:“妾身想明晚和大人去逛灯会,可以吗?”
——
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格外繁华,红蔻穿了一袭浅色烟罗衫,四周温柔的灯光洒在她的侧脸,一颦一动都透着股柔弱无骨的娇弱美。她只是这样站在街头,便惹得来往经过的几个毛头小子偷看了许久。但红蔻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她在一家小摊贩前停下脚步,一眼看中了一枚缀着罗缨的如意玉佩。
“这枚玉佩和大人今日穿的这身长衫甚是相配。”
红蔻说罢把谢晅送的京白玉佩解下来,给季语佩戴上这枚如意玉佩。季语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眼尖地发现了不远处的谢晅。季语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没有半点绣纹的月白长衫素到了极致,最是平淡普通的装扮偏生被谢晅穿出了别样的雅致,如墨长发披肩,一丝不苟,干净禁|欲。
许是人潮拥挤的缘故,不知是谁碰到了红蔻的肩膀,红蔻手心一颤,那枚京白玉佩陡然掉落下去。玉佩在地上弹了一下,而后又重重落下,碎成几块。
季语的脸色霎时沉下来。
见季语神情不虞,红蔻委屈巴巴说道:“不就是块玉佩么,大人还要责罚妾身吗?”
季语缓过神来,稍稍迟疑了一下,可到底对红蔻亏着心,只得摆摆手道:“不过是块玉佩罢了。”
季语颇为心虚地看了谢晅一眼,小声道:“对吧,谢晅。”
季语明显底气不足,歉疚的神情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谢晅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季语这才松口气,哪知谢晅竟弯下腰来,把散落在地上的玉佩碎块小心翼翼捡起来。
季语低低喊了一声:“谢晅?”
谢晅没应,手里捧着破碎的玉佩,神情淡漠。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季语一时怔住,没再言语。
红蔻挽着季语往前走,谢晅一路上紧紧跟在季语身后,却没和季语说一句话。默契得厉害,可也别扭得厉害。
红蔻偷眼瞧了一眼谢晅,心底暗自疑虑。谢将军虽说总是板着脸,但也不至于脸臭成那样吧。
因着一层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季语对谢晅的情愫不怎么宣之于口,纵使心里有多少惊涛骇浪,表现出来也只是一抹淡淡的余韵。季语对谢晅的在意,是隐藏在平静下的汹涌暗潮,是她停驻的脚步,抿起的嘴角,和打碎玉佩后真切的不安。
但谢晅对此一无所知。
烟花骤然在半空中炸开,分明是喜庆祥和的日子,谢晅却觉得心冷。
“烟花真好看。”
季语喃喃道。
烟花是好看,只是不长久,只来得及在夜里绽放出最美的那一刻,便再次回归黑暗。
谢晅还是没理她,时不时赌气般瞪她一眼,周身的冷气几乎凝成实质。季语也没了看烟花的心思,身旁的大冰块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和她闹别扭,简直像一个三岁小孩。
红蔻毕竟刚生完孩子不久,身子还有些羸弱,不一会儿便走累了。季语领着她在一个小茶馆坐下歇一歇,谢晅默默走到季语身边,一言不发坐下。温热茶水入口,谢晅默默咽下这份苦涩。
季语用手指慢慢磨着杯沿,坐立不安。良久,她贸然开口:“红蔻,你坐这儿歇一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季语说罢转身走了出去,谢晅默默跟在她身后。到了一处偏僻的拐角,季语这才回转过身,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跟过来。”
谢晅还是一言不发,神情淡漠。
季语微微踮起脚尖看他,小巧的下巴垫在谢晅的肩膀上,贴着他耳朵撒娇:“阿晅,别生气啦,下次我赔你一个好不好。”
一股湿濡的热气直直钻进耳蜗,软绵绵的吞吐气息带来一阵清浅香气。那是一种只有谢晅才能分辨得出的味道,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谢晅半真半假说道:“你就仗着我对你的心意,所以觉得我什么都要满足你,什么都要迁就你。”
季语却难以抑制地笑了笑,眉眼弯弯:“阿晅,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谢晅:“……”
这下好了,谢晅对季语彻底没了法子。谢晅还想板起脸瞪她,可眼神里没有一点货真价实的愤怒,只有一些拼命想要掩饰却根本遮不住的欢喜。
季语眼尾悄悄瞥他一眼,唇角弯起来的笑狡黠得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狐狸。
谢晅自幼学武,年少时又时常征战南北,没过过几天精致日子。他曾在瓢泼的大雨里淌过河,在严寒的冬日里吃过雪,也在火热的太阳下追过敌,可他偏偏长了一副好皮相,俊秀儒雅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唯有季语知道,他指腹间微硬的老茧,和掌心不怎么平滑的粗粝,昭示着他经历过的风霜。
季语笑得越发放肆,自然而然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熟悉的温热将季语炙烤得整个灵魂都在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玉佩是我摔的要怪就怪我吧不要怪红蔻也不要怪小季呜呜呜(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