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病郎君怀奇异禀
崔玄暐生有五子,长子崔璩、次子崔珪、三子崔瑨、四子崔璆,而崔珩是崔玄暐第五子。
崔珩字景麟,他并非正室裴氏所出,其母不知来历,自幼由裴氏抚养长大。
因生而有疾,裴氏将这位五郎看成弱质小儿,不敢让他受一点儿风吹草动。
虽非己出却视如己出,爱重之心就是连嫡长子崔璩都比不上的。
加上崔珩年龄较四位兄长小上许多,崔府上下对这位庶出的主人更为小心。
因他不愿去洛阳,坚持守在长安,裴氏便将长安崔府的一应事宜都交予他裁夺,隔三差五地差人从洛阳去看望他,别看他终日枯守在他的松筠院中,每日经办的俗事却不少。
说起崔珩的宿疾,很是蹊跷。崔珩自小就比寻常人聪颖、敦敏,读书见之不忘,下笔才思泉涌,腹有诗书,多有妙句。
然而天生气短,易被外感风邪倾体,故而见不得风,受不得寒,上不了马,出不了远门。
崔府门第高贵,为了崔珩的宿疾,这延医请药之事,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任凭华佗在世,崔珩的病也无从下手的,汤药、丸药不知吃了多少,旧疾依然顽固。
只在他五岁那年,一个游方的道士偶然路过崔府,才一语道破了天机。
都说常人心有五窍,而崔珩偏如圣人一般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小就不同凡人。
只是七窍心之精魄虽具足,却无肉团心窍承载,空有志而不得舒展,总有一股抑抑之气横亘胸中,堵截了经脉运行,此是先天不足,凡药不可疗愈。
此生不得人寿,只得便宜保养。
故而崔珩虽然人才出众,介于宿疾之故,长安贵家、洛阳勋第,都颇感为难。
一来崔府门第高贵,豪门大家多想与之结亲;二来崔珩深受崔侍郎宠爱,如结亲自然百利无害。
只是崔珩这个病秧子,既不能出仕,又无法承爵,性命又是朝不保夕的。
故而家中有貌美的庶女,不受宠的嫡女,倒也有与之谋亲的,只是不知何故,崔府都一一推拒了。
故而崔珩年方廿一,仍孑然一身。
这日,裴素又不知何故,闲逛到了崔府。
裴素的父亲与崔府的大娘子裴氏是亲兄妹,故而两府走动很多,裴素是河东裴的后人,其父为黄门郎中裴泽,为天子近臣,与崔玄暐交情颇深。
裴泽子嗣众多,裴素是其中最为顽劣的一个,自小就在姑母身边厮混,出入崔府就如裴府并无二异。
崔府上下亦把这个姑表亲看作主人一般。
裴素比崔珩小一岁,自幼就听说过这个病怏怏的表兄,却从未当一回事。
他喜欢与崔震、崔涣他们玩闹在一起。
八岁时,第一次闯进了松筠院,那时还只是一个没有名号的跨院,遇见了在里面画画的崔珩。
崔珩看上去比自己还小,明明是开春的时节,众人都纷纷脱下了棉衣,只有他还被团团包裹在袄子里,看起来滑稽地很。
他的身边片刻不离地守着两个小厮,再看他拿笔的样子,竟然好像重地快握不住的模样。
裴素心里觉得可笑,只是崔珩画得认真,一笔一划,丝毫没有因为他的闯入而有片刻的分心。倒教他也好奇起来了。
他凑近一看,原来崔珩画的不是山水画,亦不是仕女图,而是一些花草树木、亭台楼阁。
他从未见过这种画,大为惊奇。“你这画地是什么?”
崔珩头也没抬,并未停笔,淡淡地说道:“图样。”
裴素顿时有了兴致,他仔细看了看,又问道,“是这个园子的?”
一旁的崔震突然兴冲冲地说道:“小叔叔,我听说祖父已经把这个院子送给你了,这是真的吗?”
崔珩这才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温文和雅地凝视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侄儿,笑了笑。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想重新营建一番,”他指了指空旷的庭院,“这里、这里、这里要交错着种一排赤松,那里要种五棵黑松,我听说黟山多奇松,已经让人去那里置办了。皆时震儿、涣儿,你们再来我这个院子,定是绿盖如华,松香扑鼻。”
裴素听了觉得可笑,虽然他才八岁,但也曾经进过宫的,自认为见识不凡地很,他只听说过人有人在院中植一两棵青松作点睛之笔,却从来不知道有人会把整个院子种满了松树的。
“如此可笑,你可明白宫室营建之道?”他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只见崔震和崔涣都一脸同情地望着他。
而崔珩竟然闻所未闻似的,继续埋头作画起来。
“你可知道刘郎子洛阳宅邸中的佛香阁?”
刘郎子刘钦,是崔玄暐的女婿,虽无官身,但身有巨富。
刘宅之豪靡,大有石崇王恺之名,都中无人不知。
这刘钦的祖母信佛,为了讨得长辈欢心,在院中起一五层楼阁,从上而下竟无一根梁枋,皆用纵横交错的拱券支撑,世人为之称奇。
佛香阁的名气如此大,裴素岂有不知的。
“佛香阁的图样就是小叔叔画的,那时才六岁吧。”崔震一语道破天机。
“这事祖父不准我们向外人说,”崔涣继续道,“看在你也算半个崔家人的份上,实在不忍心见你如此没有见识。”
“是啊,小叔叔心血来潮画了图样,拿给祖父看的。祖父就这么撂在了书房中,不想那日刘郎子去拜访祖父,见着了图样,非得拿去营建,没想到竟然造成了佛香阁。这事如果传出去还不了得,那我们崔府的门槛还不教人给踏破了,宫里的造办也该换人做了。”
“震儿,莫要胡说。”听侄儿们越说越不像话了,崔珩连忙开口制止。
而裴素早已惊得连嘴都合不起来了。难怪常常听说这个表兄聪颖异常,却没有想到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个六岁的稚儿就能画出佛香阁的图样来,这说出去天下也没有什么人能够信的。
“吹牛,你当我是没什么见识的人吗?”裴素死活都不信,至少在嘴上绝对不能吃亏。
若说他能够说出一些营造把式,他还是没有异议的,但是要说画房屋图样,精确到那些梁枋廊柱,他怎可能会信呢。
“无论信或不信,其实并不要紧。毕竟,虚妄不会因为信地人多了就变成了真相。”
崔珩对证明自己的能力并无兴趣,他继续摆弄着手边的图纸,写写画画起来。
因为身体的缘故,崔珩从没有酣畅淋漓地开怀大笑过,也从没有因为玩闹而汗湿了衣裳。
他总是干净整洁的,也是冷静自持地,但是他也有乐趣,就在那些书籍中,在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在把幻想营造成现实的当下。
在五岁的时候,崔珩拜长安造办世家的样式雷为师,学习隐秘的鲁班之术,传承书本之外的古老秘辛。
佛香阁并非是他的第一个作品,或许真的是无心之作,他也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因为他很清楚,这里满院的松树,在十年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致。
确实,松筠院成为长安城里绝无仅有的桩派松园,许多园艺师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间都很想造访此处学习松桩培植的秘诀。
他们所不知的是这个松筠院出自一位当年仅有九岁的少年心中,而他营造这处园子,是为了实践当年章怀太子李贤的御前置造临终前留下的一本绝学。
虽然是一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但在崔珩看来,也算可以打发一段时间。或许,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生命里稍显轻松愉快的部分吧。
对于崔珩的这些想法,裴素并不知道。自从数年前知道自己的表兄确实是一位很不一般的人之后,他就立志于打入他的交友圈。
事实上这根本不是很难,因为崔珩平时压根就没有什么其他知己,所以这松筠院他已经来了不计其数,始终搞不明白一点,为何这里只有松树没有竹子却还叫松筠院。
当他旁若无人地走进崔珩的卧房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拥着被褥把玩着一块玉石的人。
“这是什么好东西,我头一回见你拿着。”
下一刻,那麒麟玦就到了裴素的手中。
“凤沼,别摔坏了。”崔珩对裴素鲁莽的行径并不气恼,他用一副交代孩子的口吻平淡地说着。
“怪好看的,这雕工,我看是连珍宝阁的鲁襄都赶不上了,玉也是好玉,和田的羊脂白,”
他一边翻看一边啧啧道:“怎么是镇妖?莫非是哪个老道那得的?”
“算你有点慧根,只不是从老道那得来的,是上回让你找的那位师父那的东西。”
“什么?”裴素几乎跳了起来,“你找到他了?这怎么可能,我都替你找了这么多天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你又是整天足不出户的。莫非是他送上门来找你了?”
崔珩笑而不语。他慢慢地起身,从裴素的手中把麒麟玦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腰间的那个宝相花织锦的荷囊中。
“你别给我卖关子了,景麟,那和尚究竟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交情?”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年前我们做了一桩交易,如今时间到了,想必他是来要一个结果的。”
“什么鬼交易,十年了还值得如此念念不忘。那块玉又是什么来头?”
“他让我把命给他,你说能不穷追不舍吗?”
“你疯了?”裴素瞪着眼睛震惊地看着崔珩,“你是说他是来取你性命的?”
“不管他要不要取,我本就是短命之人,又何必执着世寿。十年前,他说用我的命交换阖府的性命,我觉得这桩买卖,我并不吃亏。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与我相交多年,该知道我志不在功名、亦不在红尘,每日不过蹉跎光阴罢了。若果真早日去了,并没有遗憾的。”
裴素难以置信地听着崔珩对他吐露心扉。这是头一次听景麟说自己的内心世界,可正因如此,令他觉得更加惊恐。
他不知道景麟平素里波澜不惊的样子居然隐藏着生无可恋的情绪,也不知道他早就做好了与世长辞的打算,甚至连一丝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他很不舒服。一股极其难受的情绪将他团团包裹。
他拒绝面对这样的崔珩,拒绝面对这种类似于辞别的场面。
怎么可能,一个好端端的人说他很快就要死了。
裴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它会真的发生。
“其实我很羡慕你,”崔珩继续微笑着说道:“你有许多想要的东西,有许多想做的事情,而我没有。我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结果发现我真的没有。这也是很寂寞的啊,但是我不能欺骗自己,我确实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现在我并不知道自己会以何种方式离世,我只希望等我走后,将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保存好,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力气去搜集来的,虽然在世人眼中它们都是杂说并无更多地作用,但是我想总会有人会用到它们,或者是和我一样打发时间的人。”
“别说了,这是能拿来打趣的事情吗?”
裴素打断了崔珩的话,朝夕相处的挚友、亲密如亲兄弟的表兄、聪明地不同与常人的青年,突然向他吐露心扉说不久于人世。
更骇人听闻的是他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这样残忍地事实并不容易令人接受。
所以他选择相信——景麟在和他开玩笑,“你倒是和我说说,那玉上写着的镇妖是什么意思。”
崔珩沉思了片刻,幽幽地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久的将来,定然就会水落石出的。”
妖吗?长到二十一岁,从没有见过真的,但是书上却读过不少,究竟是什么妖怪,不知为何,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