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柳枝接骨奇妙法

张辞自混沌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仿佛被车马倾轧过了一般。脸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跑过。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是一个陌生的厢房,屋子里漂浮着淡淡的异味。一根红线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就好像讥讽他惨淡而不得安宁的人生。

他摸了摸脸。竟然沾了满手的香灰。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一股巨大的疼痛。

怎么会忘了这茬,他的右腿受伤了。张辞艰难地半起了身看过去,受伤的右腿已经被白布缠地极为稳妥,而此时,他慢慢归位的五感终于分辨出屋子里的异味是一股药香。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一位青白面皮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这位郎君果真醒了。”那人细细的眉眼笑了笑,“今晨姮娘子将你拖来这里的时候,再下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不过姮娘子说用穿针引线燃香的法子就能将你走失的魂魄唤回来,果真见效了。”

张辞不知道这人嘴里的姮娘子是谁,他猜测应该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抬头看了看那根垂落的红线,在线的根部果然是一根插在墙上的红线。穿针引线,如此怪异的招魂术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我是薛青,是个大夫,这里是我家,你安心将养着,你的诊费姮娘子已经给了的。我看过你的腿,断了骨头,没有一百天不能康健,好在是我们薛家祖传的接骨术,全长安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我算了算,不出一个月,你就能好全。听说你是昏死在路边的?被姮娘子遇见了,可不就是你的福气吗。”

姮娘子,姮娘子,看来这个姮娘子看上去是个善心人。只是他早已对人性丧失了信心。不知道等病好了之后,要不要去道个谢,抑或是留一些银钱会更好。

可是,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才会被来客喜客栈的掌柜给打断了腿扔出来自生自灭的吗?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说的就是自己这个情况吧。

要不是因为蹊跷地感染上了急症,那几个个小厮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更坏的是身上的银子也不知道被哪个小贼给掳了去。长安之大,竟没有一个供他落足之地。因缘巧合,竟差点断送了性命。

那薛青大夫见张辞陷入了沉思,一时间也插不上什么话,两人很是静峙了一阵。待张辞如梦方醒的时候,他已经撂下那碗药走了。

虽然薛大夫说了在这里安心将养,但张辞并没有久留的意思。他艰难地坐起了身,呼吸吐纳,运气通过大小周天,发现自己的体内那股奇异的急症已经痊愈了。唯有腿部断骨处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泄露真气。既然如此,就不需要那个薛家接骨术了。

他喝下了药,攀附着床边的矮几,忍着剧烈的疼痛下了地。从屋内洞开的窗扉往外看去,一棵新柳正发出了密密匝匝的新芽。果然是春天来了。而有了柳条,他的腿就没有大碍了。

过了晌午,正是众人打盹偷闲的时候,长安永宁坊保康堂的坐堂大夫也不禁打起了盹儿,小厮们更是歪七八扭地趴在桌子没有一个正形。

“怎么就好了?!”一阵巨大的喧闹声将众人从梦中惊醒,差点没把那昏昏欲睡的小厮惊地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情况,刚刚是那总是一本正经的薛大夫在尖叫吗?

后宅此时已经乱做了一团。薛青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张辞,恨不得将他的衣物里外都扒个干净。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端详张辞那条原本受伤的右腿了,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现在居然是一片平坦光洁。

“你是人是鬼?”经过无数次的确认之后,薛青对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产生了浓重的怀疑,“普通人怎么可能半日就痊愈呢?”

若不是因为柳枝接骨术需要用到鸡血,张辞并不想把自己懂法术的事情现于人前。如今他不能在这里久留,便只好暴露自己的本事了。

“我有独门的接骨术。”他淡淡地说着,又慢慢地拨开薛青越来越凑上前来的身影。这凡人的气味,令他如何都不习惯的。

恶臭,是因为产生了恶念。

酸臭,是因为自负于身份。

腥臭,是因为冒出了淫念。

这些属于人性的气味,以及包裹在人身上的各种浊气,都令他浑身难受。他不能再在此地多呆一刻钟,必须走了。

“这个独门接骨术,比我们薛家祖传的秘方还要好?”薛青很怀疑,但是面对现实,他如何自我欺骗。

“在下可以走了吗?”张辞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怎么行!姮娘子让我好好照看你的啊!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如何向她交代啊。毕竟,走出去可没人信你这腿半日就好了。我可不背负背信弃义的恶名。”

薛青的话,张辞一个字也不信。如果说此前的薛青还对自己产生了怜悯之心,那么如今,他就只剩下别有用心了。

既然如此。

“这独门的柳枝接骨术,并非人人都能学的,不过,你若想学,我可以传授一二,只是有两个条件。其一,你得用银子换;其二,你能学到几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既然这位薛大夫贪着秘法,他在这里也无法顺利脱身,那便只能投其所好了。张辞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对人性失去了信心,正合该如师父所说的那样,人心就是神鬼斗争处,善恶交关场。就连修道人都鲜少能摆脱自己的私欲,从道入魔者不知凡几。更遑论是凡夫俗子呢。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不顾师命来长安闯荡的念头再次升起了浓浓的悔意。而与之呈强烈对比的,是薛青激动难抑的疯狂神情。

三日后,平康坊的长乐酒肆依旧生意红火。晌午之后到宵禁之前,是各大酒肆最繁忙的时候,当垆的谢姮虽然只是一个花瓶般的角色,但是拿着酒量子的手都有些抖了。

今年的春试就要开科了,一些长安士子就要拜别亲友,远去洛阳下场。把酒践行是免不了的,而长乐酒肆地段佳,酒种丰富,环境又雅,还能就近请到青楼楚馆的歌姬舞姬助兴,对于长安士子们来说,就成了一个绝佳的聚会之所。

大唐以风采豪放为胜。京都的贵胄,放达的诗人,常常互相仰慕风采而镇日胡天海喝,在一首清丽婉约的五言或者七律前面,门第和金钱都不是太重要了。更何况是这些尚未有功名,以求一纸金榜而闻达于天下的年轻人,他们热情洋溢、朝气蓬勃,富余幻想,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他们来喝酒,来作诗,来谈笑风生,也来窃窃私语。话题的内容从女人脸上的胭脂到蹴鞠场的英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自然了,茶余酒后,谢姮也成了他们嘴里的一个谜团了。

“那当垆的酒娘确实貌美,我看是连燕春楼的李娃都比不上她吧,”一个年约弱冠,身形略显单薄的青年,一边饮酒一边感慨,“真不知道是摊上怎样狠心的爹娘,丢在酒肆里沽酒。啧啧啧。”

“我看子思是起了怜香惜玉之意了,”另一位略微魁梧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小娘子命凄苦,可抵不住李郎君的大侠心啊。怎么样,要不要来个英雄救美,如果李少监不同意,可以先藏在我家的宅子里嘛。”

“真不知道是我怜香惜玉还是你图谋不轨。”李郎瞪了一下先前那位胡言乱语的年轻人。

而与他们一同饮酒的另一位英武男儿则是非常不悦地皱了皱眉,“喝酒就是喝酒,今日不是为了饯别子思去洛阳嘛,别扯这些不着边儿的。”

那位叫子思的,姓李,乃秘书少监李源的嫡长孙李睿,因他要去洛阳春闱,这场酒便是为他而设的。另一位稍显魁梧的年轻人则是李睿的好友袁晖,虽是白衣,却诗文敏捷,多有奇句闻世,因才学为李睿所倾慕。

平素二人开玩笑总是口无遮拦,更何况是与女色沾了边儿的这种风流韵事,虽然二人都已有了妻室,但是从来不排斥成为传言中的主人翁的。

另一位出言制止的不是别人,却正是黄门郎中裴泽的嫡子裴素,这里他年纪最小,但是门第最高。当然这些都不打紧,主要是最近他心情不是太好。

“凤沼不喜欢女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袁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佯作与李睿商量的口吻道:“只是毕竟都是兄弟,总这么不解人事实在不是个办法,等你从洛阳归来,我们就去燕春楼喝酒吧,李娃虽然比不得这个沽酒娘子,胜在她能陪酒啊。”

裴素见袁晖拿自己打趣,实在是又气又恼,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可李睿压根就没有帮衬自己的意思,就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教他如何反击。

“你们成天没个正经,真是气死我了!”他气急了,终于迸出了一句话来。

李睿哈哈大笑,简直是前俯后仰了,“你要我们如何正经?陪你山上打鸟还是下曲江抓鱼?凤沼,我们都大了。”

言下之意,大人的话题,便少不了得攀扯女人的。而如裴素这种连女人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的小雏儿,确实没有共同语言。

裴素气的像一个点了火的炮仗,嘭地一声站了起来:“本小爷恕不奉陪了。”

“嘿嘿嘿,别恼呀。”李睿和袁晖急忙追出了雅室,可就是抵不过裴素年轻气盛,一溜烟腾腾腾地已经下了楼。

“哎呀!”只听见砰地一声,那酒水哗啦一下洒了一地,一个穿着白色裙裾的声影,握着发疼的手腕,看着眼前这位突然撞了上来的年轻人。

“闯祸了!”李睿和袁晖闻声而来,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那位白衣女子,可不正是适才他们口中的消遣对象,那位貌美如花的沽酒娘子嘛。

这下子,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