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循前缘狭路相逢
就这么一句轻轻的话,便将谢姮的脸给说红了。只不是羞红的,里头交杂着气愤、难堪,以及尴尬。
“我不是来寻你的,”谢姮看着那双透着笑意的眼眸。此前还说出了那般恶毒的话来,如今突然转了性子令她觉得很是不安,“我是恰巧来到了这里。”
崔珩抿了抿嘴唇,挑了挑飞扬的眉宇,不置可否地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将她的话给听了进去,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又闪现过一丝促狭。
“我今日得闲,带你进去逛逛?”望着那局促不安的可人儿,他突然道。
这时姮娘才发现,他的肩舆已经被人给抬走了。
整个博陵崔府的门前,就站了他们两个人,一个是身长玉立,岩岩如孤松之立;一个则双手抱着一个滑稽可笑的大包袱,神色淬然不忍再视。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将她给笼罩住,她已经分不清楚这回那红彤彤的脸蛋背后又蕴含了几层的意思,只知道,她不能再与他相处下去了。
仿佛看出了谢姮的尴尬与矛盾,崔珩竟从大氅中伸出了手来,大有一幅若她不介意,他便牵着她走的架势。
“姮娘!”一个声音骤然从洞开的门扉响起,“师父让我来接你了。”
谢姮仿佛如获大释般,秀眉间漾上了一抹笑意,“张东渐,你总算来了。义父在哪?”
崔珩伸出去的手便这么直直地放了下来,脸上淡淡的笑意也渐渐地敛去。
他望着走向他们的那位神采奕奕的青年,矫健挺拔的身形,健步如飞的身姿,仿佛是一团蓝色的火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雀跃。
张辞最近的心情确实大好,因为卢绾终于在游仙居举办了辞谢宴,带着一径的细软、箱笼搬去崔府住了下来。
他三日前与卢绾来的崔府,发现这里虽居闹市,却门庭清幽,偌大的宅子也就住了几个主子,据说大部分的人都搬去了洛阳的缘故,可正因如此,住在其中,总算寻到了久违的道貌啊。
张辞快步走到了谢姮面前,自然也看见了崔珩。只是三日前他与卢绾来崔府,并未同他打过照面,故而并不知道他是谁。
“姮娘,他是何人?”张辞瞥见了那伸出又放下的手,心中暗道,此人与谢姮定是旧识。
此前远远便见到这人身上散发着灰白的光晕,黯淡无光、虚弱无力,往常来说,只有是将死之人才会是这样的光芒。
再看他年岁不大,比自己可能还小些,神色有些凝重,也不知所谓何事。
张辞心中暗生警觉,此人定然懂得韬光养晦之术,否则以自己天生异禀,却怎么洞悉不了他的心念善恶。
“在下博陵五郎崔景麟,”崔珩向张辞行了一个拱手之礼,微笑道,“若我没有猜错,你是卢探花的弟子吧,他是我的舅爷爷。”
“舅爷爷?”张辞与谢姮顿时惊了,三十五岁的从祖,也着实太过年轻了吧。
崔珩微微颔首,“他是我祖母的幼弟,自小便在崔府长大的。只是自从十多年前举了进士,便行踪无定,前日他来找我,说要回家来住,还收了两个徒弟……”
说着,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谢姮,有些讶异,“莫非你也是来找他的?”
看来这天大的误会总算解决了。谢姮忙不迭地点着头,生怕自己承认地晚了便代表对这位博陵五郎有意一般。
崔珩的唇边泛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姮,好像是在欣赏一幅难得一件的山水名卷,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一寸寸、一缕缕将谢姮印在了他漆黑发亮的瞳仁之中。
末了,幽幽地飘过来一句话,“那我该如何唤你才好呢?是叫姑母吗?听说你非但是舅爷爷的弟子,还是他上了名籍的义女呢。”
仿佛在耳边引爆了一枚爆竹一般。谢姮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是怔怔地看着这位似是陷入了苦恼的名门之子,亏他能够如此自然流畅地叫出姑母,这两个字来。
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岂不是直接给她一个地洞让她去钻好了。
“不要,不要叫我姑母!”谢姮低声地反抗了一下,露出一副生气地很的样子,漂亮的黑眸用力地瞪了一眼崔珩,转身对张辞说道:“东渐,师父在哪里,我们快些走吧,别让他老人家久等了!”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起了张辞的衣袖,往崔府跑去,就好像躲避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望着那抱着包袱还轻盈如兔的背影,崔珩的双眸闪烁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那个宝相花织锦的荷囊,自言自语地说道:“居然叫姮娘,同我一样的名字呢,你来这里,所为者何呢?”
兀自静默了半晌,直到那两人的背影全然地隐没在了门后,他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对着空旷的门前打了一个响指,一道黑影犹如闪电,划到了他的跟前,那是他的贴身侍从新杨。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随之而来,那顶刻意避开的肩舆骤然出现在在崔珩的脚边。新杨小心翼翼地扶起崔珩的手,将他送至团花织锦的软垫之中。
轿夫小心翼翼地将贵人抬起,崔珩回头望了一眼慢慢合上的崔府大门,对新杨压低了嗓门,道:“去慈恩寺。”
天色已然不早了,又是新的一天,他的人生,竟又安然度过了一天。那些轿夫们的下盘自然是很稳的,然而被他们牢牢驮在辇上的他,却始终有种虚浮之感。
看来做人,还须得脚踏实地才行。崔珩兀自出神地想着,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在街上那百态的众生身上,心中暗自嗟叹,本想寻个由头再多躲他一日的,可命运,何曾能够将他忘却?
大慈恩寺是太宗贞观年间,当时的太子李治为了追念自己的嫡母长孙皇后所敕建。这所寺院最恢弘的过往是,在玄奘法师的主持下,这里曾经建成了史上规模最大的译经场。
“鸣钟晓吃饭,骑马关山门”,说的就是大慈恩寺当时的盛况。如今虽说圣上鸾驾东都,大慈恩寺自然不复太宗时期的盛况,可毕竟是皇家寺院,该有的气度规制还是一如从前。
只是崔珩还是觉得颇感意外,一向疯疯癫癫的万回最忌讳被人所知,这一次居然愿意现身香火鼎沸的大慈恩寺,也委实古怪了些。
“主子,咱到了,”新杨低声对肩與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崔珩道,“按礼,咱们是要在山门前下车辇的,可您……”
崔珩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微光,他弯起唇瓣,连自己的贴身小厮都质疑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还挺无奈的。
“是伯陵房崔五郎吗?”山门处一个一直候着的小沙弥机灵地上前,“我们首座和尚请您移步法堂。”
“首座和尚?”崔珩正诧异着,而那个小沙弥已经领着肩與一起往山门内走去了,竟是一句都没有提下辇的事情。
这时候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自这位伯陵房崔五郎的肩與一路往山门处抬去时,大慈恩寺内钟鼓齐鸣,就如水陆法会、千僧斋那般恢弘庄严。
这钟鼓声延绵不绝,馀响入云霓,如听万壑松。
而打头的那位小沙弥亦是一惊,频频回转头来偷睨这位赫赫有名的崔五郎,只见他面如明月,不惊不怖,若枝兰桂树般懒懒地靠在肩與上,浑身散发着莫名的光华。
难怪是首座和尚的贵客,自打自己进大慈恩寺以来,就没见过首座和尚这么正经地宴客。只是这样的绝世风度,只怕是人间留不住。小沙弥心中一叹,便收敛心神,疾步如飞。
约走了两柱香的光景,沿路恁是生僻,总算在一株老松掩映下,看见了鎏金的匾额,上书“法堂”两字。
崔珩微微皱起眉来,望着这块匾额略略困惑,这慈恩寺是他打小就来惯的,可这法堂却还是头一回见。
“崔郎君,请下辇吧,首座和尚请您一人入内。”
新杨忙扶着崔珩下来,眼睁睁地望着他孑然一身入得门去,心中依然是担忧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