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明来意异僧碰壁
“小子,你可知道能让慈恩寺钟鼓齐鸣的另一位是谁吗?”一道诡谲的声音骤然自门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法堂大门砰地一声紧紧闭上。
明明四面八方都没有风。
崔珩定了定心神,还未看清楚来人,便悠悠道:“师父可是要同我说一遍窥基法师的旧事?这五十年前名动长安的轶事,想是每位香客都清清楚楚的,小子不才,也算看过几本闲书,听过几个传奇故事的。”
“喔?”万回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突然出现在崔珩的面前。
还是一袭破破烂烂的百衲衣,两道眉毛一高一低,猫着身子插着手一动不动瞪着崔珩,看起来哪里有半分高僧的道貌。
“你既然知道窥基,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全大唐不知道三车法师的故事想来是没有的,这位尉迟家的贵子,为了拒绝玄奘法师从太宗皇帝那里请来的圣旨勒令他出家,提出了非常无理的要求:
让他出家可以,但是得答应他的条件才行——他得带着一车酒、一车肉和一车美女出家。
本来是想吓跑玄奘法师的,结果玄奘法师眼睛没眨就答应了。
于是他就真的带着这三车不像话的东西进了大慈恩寺的山门。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一进山门,寺里钟鼓齐鸣,就在那个瞬间,据说他开悟了。
明白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不再懵懵懂懂、莽撞行事。
转头就把这三车东西给丢了,心甘情愿地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心。
他不但接下了玄奘法师的衣钵,还创立了唯识宗,是一代高僧。
这段旧事崔珩当然知道,可要说三车法师的来历是何处,他还真不知道。
万回见这个年轻人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禁叹了口气:“都说一子出家,魔宫震动,更遑论是有果位的圣人出世呢?自然会有天人献花、钟磬齐鸣的。”
崔珩脸上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睁着双眸望着万回那张老脸,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的十年之约,如今已经到时候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子,今天既然来了我的地盘,就随我归隐入道吧,别回去了。”
“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居然还有佛缘?”崔珩呐呐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剃了我的头?”
坦率说,这太突然了一点,完全在自己的筹谋之外。
临到关头,崔珩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那么多的未竟之事,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面对任何离别,这一试,居然就试出了虚伪出来。
大业非但未成,连布局都还不成气候,这样的关头让他万缘放下吗?
“师父,可否宽限些时日?”思维处,崔珩亦已经脱口而出。
万回锐利的双眸死死盯着崔珩俊雅至极的脸庞,停滞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巨呵:“你可知刚刚错失了什么?!”
“竖子知罪,”崔珩并不畏惧万回的呵斥,点漆般的双眸直视万回的眼睛,“适才错失了机锋,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可竖子愿一力承担任何苦果。”
“承担?”万回哈哈笑起来,颇有凄凉之意。
“真净场中才一念,阎浮已过八千年,就你刚才那一念,足能让你颠颠倒到、百死千生了。罢了罢了,是老衲强求了,你走吧,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吧。”
这场延续了十年的交易,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这回去的一路,崔珩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肩與,如何迈的门槛,如何被新杨搀扶着到了松筠院,又如何从那个出尘之处辗转到了臭气轰轰的人间。
他最近是该多研读研读佛经了?
“景麟!”崔珩刚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楞严》,就被松筠院门口冲进来的人给打断了。
往常来说,如此冒失的人只有裴素,而自从某人住进了崔府,光景就不大一样了。
“小景麟~”卢纨换了一个称谓,足足让新杨和稚柳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舅爷爷,”崔珩抬了一下眼,看了看这个宽袍大袖的美髯公,行了一下拱手之礼,手边的那卷《楞严》就又放回了书架。
“听说你去慈恩寺了?”卢纨的眼睛多奸,自然没有放过崔珩的一举一动,他大踏步走向屋内的金丝楠大榻前,一屁股躺了下去,挥着袖子百无聊赖地扇着风,好似这主座早就易主了一般。
崔珩自然不会跟卢纨一般见识,但是也不大愿意搭理他。所以无论卢纨问什么,他都笑而不语罢了。
“嘁!还想跟我打迷糊眼,你小子没穿开裆裤前就是被我抱大的,你如今已经动了出家的念头难道我不知道?”
“啊!?”这回大惊失色的并不是崔珩,而是面面相觑的新杨和稚柳,他们俩形影不离地跟着五郎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崔珩动过这样的念头,怎么这位舅爷爷居然信口雌黄起来。
都说卢探花不是一般人物,如今看来可不就是这样,根本就是张口就来、胡说八道的主啊。
“舅爷爷,景麟没穿开裆裤前,你不也只十二三岁嘛,听说那时候你长年在洛阳苦读,被皇上点了探花,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带着个奶娃娃?”一道凉凉的声音自榻后响了起来。
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悠悠地从榻后站了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这不正是裴凤沼吗?
“还没来得及说,”稚柳有些自责,“表公子先前来了,吩咐不准打扰,刚才进了松筠院没见着,奴以为他已经走了。”
没想到居然是在榻后睡着了。
“瞎胡闹!”卢纨摆出了长辈的仪态,吹胡子瞪眼地望着两个不听话的后生,“我跟景麟说正经的,你打什么闲岔?你当我不知道你去慈恩寺见了万回?他对你打了什么主意我可不管,反正你莫要答应他。”
“啊!那和尚来找你了?你答应他什么了?”裴素是最紧张的那个人。
“自然什么都没有答应,”崔珩并没有多看一眼裴素,他的全副心神都在卢纨那儿,“不知道舅爷爷是如何知道如此隐秘之事的?”满脸的狐疑。
裴素连连摇头,以示清白。
崔珩自然知道绝不是裴素告的秘,要知道,就在适才还没进那法堂之前,他都不知道万回究竟是打的自己什么主意。
自己的这位舅爷爷自然是神通广大的人物,唯一的可能是他早就与万回有旧,两人先前就通过气了的。
“嘿嘿,想知道?”卢绾笑得神秘,“我那两个徒儿你还没见过吧?移步到我的无忧院共饮一杯?今儿正逢他们拜师宴,小徒弟亲自掌厨,这不还差几个观礼的人呢。”
“收徒?”裴素瞪大眼睛,一脸惊诧。
“舅爷爷居然转了性子,当年连本家的子侄都不愿意教,今天竟然还收徒了,一收还收俩?咄咄奇哉,凤沼定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能让舅爷爷甘心情愿做他们的师父!景麟、景麟,你也一定好奇吧,咱们去吧,反正你这松筠院用膳也就你一人,换个地方吃饭而已嘛!”
就这么不经意地,崔珩倏地想起了那张略略带着怨懑,但仍然是很漂亮的脸来。
“既然是观礼,又如何能够空手去?”崔珩冷淡地说道,“都这会儿了,你可有闲暇备礼?”
“这还不好办,你这满屋子的奇珍异宝,我先随手挑两样文房用具,回头给你补上呗。”
说着,他就跳也似的奔向多宝阁,都还没等主人答应,就挑挑拣拣起来。
没多会儿,就挑了一个镶金嵌玉的端砚,并一支通体翡翠的湖笔。
“这端砚和湖笔是前朝太宗皇帝的御赐之物,曾御笔给《群书治要》作了序,这送出去该是恰如其分吧。”
裴素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着,“反正这满屋子的东西景麟你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一一照顾,就送给舅爷爷的两个小徒儿,岂不两全其美?”
崔珩瞥了一眼裴素,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两样文房之物是他平时最懒殆赏玩的,还不如成人之美了。
只是这样的话当然不好对着卢绾明说,就这样隐晦其辞了。
他倒是没有什么异议,随意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便对一直期待满满的卢绾道:“那还等什么?舅爷爷,您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