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沙海单调,极目一色。
雅涞一行‘三棵葱’并排往沙丘上一站,鲜亮耀目的突兀颜色着实把逶迤而来的商队吓得不轻。
商队主家高骑驼背,远远见三丛张扬翠色,还当是有沙匪流窜到了此处,特地布置要劫他们的道。忙不迭召来卫队领头儿阿袁,让他带几个人去前方探探,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章程。
他们这支商队在中原通西域这条商路上已往来了数十年,也算有些声名。对于各方各派,明里暗里的规矩懂得很——沿途官吏,游牧首领,甚至连沙匪马匪,他们都是按年足数奉上孝敬的,只为求个‘平安’二字。
这般猝不及防遭遇劫道,总得先查问清楚因由。
阿袁是个魁梧壮硕的青年汉子,生得方口阔鼻,面庞黝黑,一身腱子肉把粗布短打绷得鼓囊。见得前方有匪类踪迹,他原就耷拉的黑脸,越发阴沉。皮鞭一扬,硬是把温吞骆驼抽成了飞驰天马。
随他同去的三五名年轻护卫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奔出了一岭之外。
“阿袁这急后生,还是当游侠那副德行,可莫要给我招祸啊!”商队主家是位身材矮小的老翁,须发花白,但面相依旧精明矍铄。
他见卫队领头阿袁浑身凶煞,活似要打上门去讨债一般,心觉不妙,忙不迭高声叮嘱与之随行的几名年轻护卫。
“阿袁近来古怪得很,见谁都垮脸竖眉。前日在刀刃岭,几个小儿不知事,不懂要绕着刀刃岭的石尖走,弄坏了几辆车轴承,他当时那脸色跟要吃人一般,险些连我都镇不住他。”
“你们快些追上去,若听他言语不妥当,便立刻把他给我叉回来,千万莫让他得罪人!”
说到底,行商之人讲究个和气生财。
再则,商队的卫队哪里拼得过凶悍嗜血,又对地势极为熟悉的沙匪,何必不知死活,以卵击石。
年轻护卫们草草应过一声,口中高唤“袁头儿”,拼了命往前追,唯恐晚去一步,生性恣意不羁的袁头儿便会激怒沙匪,给整个商队招来杀身之祸。
阿袁本就心烦意乱,被身后一群毛小子追着吵闹,更觉郁躁。黑脸一横,口中骂骂咧咧两句,大手猛地搭上挎刀,瞪向远处沙丘上的目光,杀机毕露。
“这队行商来势汹汹的。”雅涞肯定道。
两方虽隔得有段距离,暂且辨不清来人面上喜怒,但从几人奔驰而来的速度与架势来看,便知不是好相与的。
“估计不是什么正经商队,许是流窜的匪盗,身后驼队八成都是抢来的商贾财货。”长三嗤了一声,顺手将雅涞拨到自己身后,一抖绿油油的衣袖,嘴里嘀咕骂了句,“瞎眼的东西,竟直冲我们来了!”
这片原属西域诸国的沙漠,如今为大雍与匈奴交战的必经之路,没少引得大雍与匈奴双方以兵戎争夺。
但奈何沙漠环境凶险恶劣,缺水少食,实在不宜长久布军据守。
是以,双方最终都只能选择撤退到沙漠外缘驻军,以凶险莫测的沙海为制衡点,互为掣肘。
西域诸国势弱,不敢顶着双方虎视眈眈的目光,继续去接管沙漠,蹚这趟浑水。久而久之,这偌大一片沙海内里,反倒成了无主之地。
如此黄沙扬天的险恶之地,按理本该被废弃远离,避之不及。
奈何其中藏有贯通中原与西域的必经商路,往来商贾个个都腰缠万贯,奇货盈车。
——财帛动人心。
因缺乏弹压管制,这片无主之地不仅多匪盗出没,劫道商贾。
就连匈奴骑兵与雍朝官兵也时常潜入,干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
匈奴人甚至还会把商人捉回去,或索要巨额赎金,或直接锁为奴隶。
雅涞兄妹小小年纪便相携进入沙漠数次,身边从无护卫相伴,却能次次平安顺遂,自是有万全的护身法子,见状并不惧怕。
“是哪里的沙匪日子过不下去了?如今这时节还敢四处流窜,不怕一个黑风暴把人全埋了。”
雅涞从长三身后歪出颗小脑袋,仔细辨认朝他们狂奔而来的几骑中有没有熟脸。
卫关山习武多年,目力远非这小兄妹两可比。
这个距离,他已能辨清领头那匹骆驼上的人。
“确定来者为沙匪?”卫关山顺势发问。
“八九不离十。”雅涞冷静解释。
“此地位处白龙堆附近,乃是沙漠腹地。匈奴人与雍朝官兵畏险,就算有向导领路,也多半只在沙漠边缘劫掠,从不会如此深入。”
“匪盗乃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敢在沙漠边缘与训练有素的两国官兵争锋,便只能避其锋芒,咬牙在沙海深处流窜作乱。”
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大队人马若非正经商贾,那便只有沙匪一种可能。
饶是昨夜卫关山已见识过雅涞清明的洞察力,此时也难免暗惊。
平常小姑娘面对这般生死难料的情形,怕是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梨花带雨。相对而言,雅涞可谓云淡风轻,还有心思给他细究因由。
不,不光是雅涞,长三似乎也没把朝他们疾驰而来的几骑放在眼里。他虽有把妹妹拉到身后的维护之举,面上却不见半分紧张。
这兄妹两,到底什么来路。
卫关山目色微闪,持剑望向来人方位。
倏地太阿剑出鞘,铮鸣之声,划破长空。
雅涞与长三吓了一跳,下意识望向卫关山手中的剑。
长三惊奇嚷嚷,“啊,为何你拔剑时会有铮鸣声响?”
他记得自己舞剑时,太阿剑就是普普通通一柄重剑。唯一不同,大概是有处可容纳小小一方白绢的机括。可为何一到卫关山手里,就立马有了神兵利器的威风派头。
长三瞪大眼,有些不服气!
不等卫关山作答,雅涞已先抓住嘲笑兄长的机会,笑眯眯拱火。
“这是传闻中的威道之剑,似它主人一般贞烈。你那两招花架子上手,它不堪辱没,沉默相对,情理之中。你当庆幸它是把剑,若是个人,此刻怕早已无颜自绝。”
其实按雅涞的解释,也没错。
既是威道之剑,自然需得足够的威重与功力趋使。
长三花拳绣腿,再好的剑落他手里,也不堪用。
但什么叫……似它主人一般贞烈?
贞烈。
卫关山想起初次见面,雅涞见他着急裹衣时的跳脱反应,无奈失笑,不经意动了动放银铃的袖袋。
小姑娘对他误会还挺多。
不知对他可还有别的,没被他发现的误会。
卫关山忍笑委婉对长三道,“古剑认主,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长三见他言语谦和,态度也好,顿觉胸口那股憋气消散不少,当即有了底气,开始大声回怼雅涞。
兄妹两日常吵嘴,一时间都把视线从那伙‘疑似沙匪’身上转开了。
所以,并未留意到,卫关山拔剑起铮鸣之声时,一马当先朝他们冲来的卫队头领阿袁,面上霎时由怒转惊再转喜,右手松了挎刀。
直到阿袁几骑奔到沙丘下面,雅涞兄妹才暂停吵闹,一致对外。
长三拍拍卫关山持剑右臂,示意他莫要紧张,自己跨前一步,高声呵问,“尔等什么来路?”
卫关山不动如山,只在阿袁仰头搭话前,与他一个隐晦对视,不露痕迹交换了一记只有彼此能意会的眼神。
阿袁了然,心中巨石顿时落地。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抱拳冲长三豪爽一笑,朗声自报家门,“吾等是打雍都来的万家商队,鄙姓袁,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商队。
雅涞兄妹面面相觑,犹记得方才他们几骑的汹汹架势。
这自称姓袁的汉子虽笑意爽快,没有沙匪的狼狈流气,但他周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煞气做不了假,十成是个见过人血的。
雅涞直觉他不是普通商队护卫,轻拉了长三一下,以做示意。
长三知机,并未直接道明自己身份,略显防备道,“万家商队?你主家可是万老翁?我与他相识,请他一见。”
“哦,真是巧宗。如此境地能逢旧识,自得相见一叙,才不枉一场缘分!”阿袁大笑,极浅的扫了眼洒然持剑的少年郎,满意附和长三。
摆手示意随行的一名年轻护卫回去请万老翁过来。
年轻护卫领命折返,行了几步后,终是没忍不住,频频回头往长三兄妹身上望,一脸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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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翁听闻侍卫回禀的消息后,惊诧片刻,忙不迭飞驰赶来相见,险些颠碎一把老骨头。
他将将落地站稳,打眼一看长三与包裹严实的雅涞,心中便立刻有了定论,忙堆出殷切笑脸,右手覆上前胸行礼,和蔼又不乏恭敬,“三王子,阿依古丽。有幸再见,近来可还安好。”
万老翁虽上了年纪,但生意人嘛,讲究个眼毒,过目不忘的大有人在。
他在这条商路往返数十载,一年十二月,他起码有三月是在楼兰这座西域最繁华热闹城邦贩货。
楼兰建国于牢兰海绿洲,国狭人少。户不过两千,人口不过两万。
现任楼兰王敦和亲民,远不像中原的皇帝威势浩荡,整日在深宫震着。楼兰王亲上官衙为平民断是非是常事。
长三与雅涞这双最为年幼的王子王女,性格更是平易近人。经常从王宫偷溜出来,走街串巷的戏耍顽皮。在楼兰,几乎人人都识得这对小兄妹。
似万老翁这般常年混迹楼兰榷场街巷的行商,更是精明。心知肚明与这对小兄妹相交百利而无一害,便想方设法弄些新鲜玩意在铺面上,把二人吸引过来,结交一番。
可以这样说,往来楼兰的商贾,只要聪明点的,几乎都与这双小兄妹套出过几分交情。
所以,万老翁能一眼识出二人的身份。
卫关山虽一早便猜到雅涞兄妹来历不俗,但听闻万老翁唤长三‘王子’,唤雅涞‘阿依古丽’,仍有几分匪夷所思,眉心跳了跳。
虽然,他并不清楚‘阿依古丽’的意思,但连蒙带猜,八成是楼兰人对公主的尊称。
“你生气吗?”雅涞垂眸轻声问,小手指不安的卷了一下面纱上的银白波纹,“你对我们坦白身份,但我们骗了你。”
雅涞之所以紧张,一是因坦荡惯了,心里留不得疙瘩;
二来,则是碍于卫关山的卫侯长子的身份。
若是把他惹生气了,他指使大雍戍将领兵骚扰楼兰可怎么好。楼兰势弱,国中军士不过两千人,可挡不过大雍的铁骑。
卫关山从小习的是君子雅礼,以端和稳重修身,自然不会如雅涞担心这般心性狭隘,睚眦必报。
过了初时的震惊,这会子他已迅速冷静下来。
他见跳脱天真的小姑娘耷拉个脑袋,一副认错领罚的模样,隐约猜到几分雅涞的忧虑所在,不由心生莞尔,无奈道,“不生气。”
雅涞惊喜抬头,深邃笑眼眯成两弯月牙。
卫关山大概能想象到翠色面纱之下,小姑娘鲜活灵动的笑脸。唇角不经意也跟着弯了些许,温言开解,“你只说自己是楼兰人,并未说自己不是公主。言语放矢不一罢了,算不得骗人。”
雅涞赞同不已,重重点头,不过还是严谨纠正了卫关山,“他们都称我王女或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卫关山疑惑,“其意并非王女?”
“嗯,阿依是指月亮。”雅涞认真解释,“古丽是楼兰对女子的尊称,大概类似你唤我女公子。”
月亮。
卫关山修眉一挑,忽然想起昨夜——小姑娘勾落面纱,霜色披了满肩,眉目昳丽如画,盈盈姝色,恍似月中仙。
确实是个月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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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这边悄悄解决小误会,那厢,长三也没闲着。
“果真是万老翁。”长三见到熟人,嘴一咧,圆盘子脸更圆了,脱口而出一串疑问,“这时节你怎还在走货?不怕沙暴么?还有,你何时换了卫队头领,我竟不识得。”
万老翁年老脾气好,含笑听完长三这一串问题,先是抱拳道了两句惭愧,这才叹息解释。
“三王子有所不知,雍都前阵子新出了几种软锦丝绸织纺样式,笼统称为织光锦,很是不俗,极受贵人们青睐,把从前的旧花式丝绸挤兑得拿不出手。我家商行专做丝绸生意,库房积压旧花式丝绸数目甚巨。”
“丝绸这东西,跟鲜果似的,顶顶讲究个新鲜时兴。在库房压得越久,式样颜色越不行。若等夏日过去,秋冬之时,别的商队都往西域贩织光锦予胡商,我却运来些老花式。届时,只怕会亏得血本无归啊。”
“所以啊,我便想着趁这炎夏其他商队不敢穿行沙漠之时,铤而走险一回,尽早把货物运到西域贩卖出去,打个时间差。”
万老翁一席话,可谓把商人重利的本性道尽。
长三生在贸易繁盛的楼兰城,城中风气开化,不似中原重农轻商。
闻言,他拍拍万老翁的肩,安抚道。
“前些日子城中新来了一队随行超过两百骑的波斯商人,他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我估摸他们初来乍到,没有门路,纵使奇货可居,一时也难把全部货物脱手。”
“你若是有意用绸缎与他们互市,把那些新鲜玩意带回雍都出卖。到了城中,我替你引见。”
提起那队波斯商人,长三就有些想笑。
也不知这些波斯人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知道雅涞喜欢养水里的鱼龟,便别出心裁,送了几颗丑兮兮又不爱动的活海胆给雅涞。
雅涞长这么大头一遭见到活的海里的生物,宝贝得很,根本不介意美丑,进沙漠都要用水瓮养着随身携带。
万老翁不明长三在笑什么,他只知道,有这位三王子的面子在,自己这一趟算是赚定了,忙不迭道谢,“如此,就多谢三王子了。正好,我还带了两车织光锦,准备送去王宫请各位贵人品个新鲜。”
“绸缎便不必了,王宫库房每年不知腐坏多少布匹。”长三不以为意,扫了眼中气十足,正指挥商队扎营稍歇的阿袁,“那是你新找的卫队头领?什么来路?”
“三王子说阿袁啊。他从前是个游侠,在楚地混着,颇有几分名声。后来大抵是嫌旧地无趣,便入了雍都,随我走商路。”
万老翁解决了货物问题,心情畅快,笑着细说道,“他去岁便进了我的商队,已在沙漠走过一遭。只不过去岁我们走的是焉耆过碎叶城,最后到大秦(罗马)那条商路,没在楼兰停留,所以三王子没见过他。”
“三王子别看他长得凶,其实是个好后生。商队多次遇险,都多亏有他在。”
长三和万老翁都属于嘴巴闲不住的人,一番交谈下来,便愉悦决定余下的路结伴同行回楼兰。
雅涞和卫关山都没意见。
毕竟他们三个人才两匹骆驼,总不能真让长三一路走回楼兰去,能蹭蹭商队的骆驼也好。
一行人原地休憩了一阵,趁着阳光疲软,天气勉强还算阴凉,又赶了一段路。直到月上枝头,才停下生火造饭。
是夜。
劳累整日的一行人草草填饱肚子,便自顾裹了毡毯沉入梦想。
四下沉寂,连风都是安静的。
只有一处背光沙丘后,传来两个男人窃窃交谈的声音。
“到楼兰后,你按这上面的去找。”卫关山把那令方雅涞好奇不已的白绢裹成团,扔给对面的男人。
月光流转,照在男人面上,赫然就是商队卫队头领阿袁。
白日瞧着毫无干系的两个陌生人,此刻交谈的语气却是无比自在熟稔。
阿袁闲闲抓过白绢,直接抖开来看,卫关山想阻止都来不及。
“嗬……”阿袁发出极放肆一声讥笑,“这满嘴力改轻急狂放国风,崇儒复礼,兴谨厚贞守之道的尊贵人,拔掉皮囊后,怎私底下比我这种人还放|荡。啧,瞧这绢上所画,可真够香艳的。”
阿袁不怀好意的冲卫关山挤挤眼,故意把白绢往他眼前扬,“哎——小将军,这画你可看过?我说,你莫不是故意弄来的这幅图吧?”
“宫中现存唯剩这一幅,其余的都被先帝下旨焚了,只能找人临摹这画。”卫关山目不斜视解释完,淡淡提醒道,“看过了就收起来。”
“看过了?”阿袁故意扭曲卫关山的话,吊儿郎当打趣,“正经人也看春|宫图的?想来是最近开窍了?难怪下午见你一直与那楼兰小王女黏在一处。”
“我怎么觉得,我这边车队在刀刃岭出意外,来不及去白龙堆西边‘偶遇救你’,反倒像成全了你?亏得我挂心了这几日,你却随随便便邂逅了个王女。”
“早早便听说楼兰女子美名天下闻,西域山十六国,几乎每国都有楼兰女为王妃,那还只是普通楼兰女子。这楼兰王女,怕是更加不俗。啧啧……你说你这运气多羡煞旁人。”
“别胡说!”卫关山拧眉,他不喜这般与人谈论一个小姑娘,觉得轻浮。遂强行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才六岁,五官倒是与太……与画上人生得极相似。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她是否长变了模样。我记得她上唇有粒红痣,你可把这也作为寻人的依据。”
“行。”阿袁点头,懒散道,“反正都是个大海捞针的活,多条线索就当多条路。”
卫关山没吭声,拍拍阿袁的肩膀,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