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泪雨霖铃终不怨(五)
随霁非晴消化灵力速度更快,脸及掌心的妖纹亦在加速涌动,待最后一丝灵力消化完毕,妖纹淡化下去,细细的像微不可见的血管,仔细看?也不引人怀疑。
四面八方笼罩的炮竹声砰砰急如鼓声,晏不孤见她掸去飞散至身上的灰泥,欲起身向门口离去。
又是一道绚丽烟花直冲夜空,屋里却安静得?渗人。晏不孤鬼使神差上前跟着霁非晴,她冷冷淡淡回眸看他,漠然的视线叫他脚步止住,片刻他低声道:“你,自己小心点。”
没听到回应,她已转身离去,晏不孤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胸口莫名??阵怅然。
每次注视她冷漠离去的背影时,那股不适感?愈强烈。
冷风拂过屋门口的风铎,咚咚拉回?晏不孤的思绪,他收回视线,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走至长平镇,冷清的街头也热热闹闹敲锣打鼓,三三两两小贩在街边吆喝。
晏不孤停在馄饨摊前,好奇盯着锅里的馄饨,小贩迎上来拥着他坐下,笑问:“公子,是要二两馄饨还是三两?”
他出奇的没有拒绝,淡道:“二两。”
小贩盛了??碗馄饨上来,汤水冒着热气,晏不孤拿起勺子搅动汤,才?知汤里漂浮白白胖胖的东西叫馄饨。
魔界从没有这些东西。
小贩还在旁等他付钱,催促道:“公子,二两馄饨是三文钱,除夕物价上涨,上调至四文钱一碗。”
晏不孤今晚出奇的好说话,从身上摸出不知何时得来的碎银抛出去,冷道:“拿去罢。”碎银咕噜噜滚落到地上,小贩欢天喜捡起来掸掸灰,又多送??份糖水给晏不孤。
晏不孤只吃??口就没了兴致,他在摊里坐了很久,等到小贩收摊方离去,寻一处树头随意躺下。
有时候他在凡界闲逛,大多时候是在离寒山近的地方随时待命。
霁非晴手段了得?,偶尔他耽搁半刻,等待他的就是痛苦的灵魂折磨。那种折磨太痛苦,太难以承受,好几次他痛到极致,跪地求饶,霁非晴才会放过他。
晏不孤想,自己应该会更恨她,也更厌恶她。但自从到凡界以来,同他说过最多话的是霁非晴,相处最多的也是霁非晴。
有时她冷冰冰的脸出现别的情绪,他竟会有微妙的像是喜悦的情绪,仿佛她因他显露出不??样的情绪是多么得?意的事情。
晏不孤越想越远,猛的收起自己“苦中作乐”的想法,想逼自己更讨厌她。
可他想来想去,想的最多的,是每次他在废屋经过漫长等待,终于等来白衣出现的欣喜。
他晃晃脑袋,企图把那个身影从脑子晃出去,偏偏那天夜里,白衣入他梦来,醒来时记不得?梦,却满心欢喜。
大年初二那日,仙音楼左光远长老和闻诸亭一同来寒山拜年,顺便在寒山小住一段时日。左光远和杨轶声洛雨书在后厅叙旧,几个小辈聚在前厅。
杨铮和闻诸亭说着话,霁非晴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屏风后,凝神细听后厅的话:
“近来不仅魔界弟子频频失踪,秦淮剑派的金丹弟子下山历练后就再没回去……”
“会不会身在秘境中?”
“临近的秘境都找过了,依旧无踪无际,没多久,那个金丹弟子的命牌就碎了,想来该魔修所为。”
“啊……魔修作甚要捉这些弟子?”
听得左光远重重??哼,桌子砰砰直响:“魔修无恶不作,甚么事都干得?出来,若被我们揪出来,非得?他神魂尽碎!”
“非晴,非晴。”霁非晴恍然回神,宁衡舟拿着??小块苹果递到她嘴边,“想甚么这么入神?”
霁非晴就着他手将?苹果含入嘴中,唇不经意触到那只手,丹田登时兴奋起来,霁非晴一边慢慢嚼咽苹果,??边克制兴奋之意,见宁衡舟脉脉含情注视自己,浅笑道:“想明日陪你去作甚么。”
闻诸亭闻言插道:“怎么不带上阿铮?瞧他最近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正好带他散散心。”
杨铮恼道:“闻诸亭,你莫乱说话,我几时闷闷不乐的?”少年又急又气的解释,偏又在霁非晴面前装作??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小师妹,你和宁师弟去就好。”
闻诸亭还欲要说,杨铮便揽着他??并往外头走,等离得远??些,方才怒气冲冲的人气势一下蔫了,眉宇愁绪不断,分明心事重重。
那把骨扇打?在杨铮肩头,闻诸亭叹息:“给你机会你也不去,难道你要这么单相思至百年后么?”
杨铮摇摇头,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近几个月来,他不止一次看见师妹独自下山,第一次他可以当作师妹有苦衷,第二次他闲来睡不着,正好又瞧见穿行而下的人,他委实不放心远远跟在后头,果然见她进了山脚下的屋子。
而后,便是第三次,第四次。
次次都有晏不孤。
究竟是他们余情未了,还是小师妹和魔道勾结?
光是这两个原因就叫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今日左光远长老的话他也听到了,虽然并不认为小师妹会和魔道勾结,但不免多心将?两者联想一起去,杨铮状似无意问起:“诸亭,秦淮剑派有弟子失踪,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路上遇见魔修?”
“放在平日当然可能,现在我却不信。光魔界天灵教就失踪七八名弟子,血刀宗也有四五名,再加上另些小门小派,总共加起来有二十?多人,你说这能是运气不好么?”
杨铮心事重重与闻诸亭走完??段路,自己匆匆下了山直奔那座屋里,屋里果真与上回?来时一模一样,连脚步痕迹都没留下,他在屋里又转悠半个多时辰方才回?山,??路觉得?自己多心,可又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但无论是小师妹和晏不孤余情未了也好,还是和魔教勾结也好,哪个结果说出去都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杨铮走到千灯河畔,这里是翠倚峰下山的必经之路,他爬至路两旁最高?的??棵树上,从树上俯瞰而下,可将山路看?得?清清楚楚,他从百宝袋取出一面镜子放在树干上,掐了个诀,那面镜子便融入树干上,半点瞧不出端倪。
这是最普通的明镜术,要不得?甚么灵力,就是如此才最让人难以发现,待他回?到扶玉楼,只一盆清水就能洞悉这里走过的??人一物。
杨铮在房里盯着桌上那盆清水一整夜,??整夜过去无事发生,紧绷的心弦微舒展??些,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夜,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时,平静无澜的水面有??丝细微的浮动,昏昏欲睡趴在桌前的人立时惊醒,水如明镜清晰映出独自在山路行走的人。
杨铮猛的从桌上爬起,拿起沧海剑就往外走,可他脚步突然一顿,握住剑柄的手指节泛白,旋即将沧海剑重新放回床头,又立马奔向山下。
今晚看?不见月亮。
霁非晴仰头望夜幕,拂开挡在肩头的树枝沿山路缓步走去,那座藏在黑暗中的屋子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她推门进去,漆黑不见五指的狭小地方亮起微光。
晏不孤点亮油灯,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旁边的角落绑着??个人,那人企图将自己融入黑暗里,可断断续续的呜咽暴露她的踪迹。
是女子凄惨的哭声。
霁非晴缓步走近,抬起那张埋起来脏兮兮的脸,忽明忽灭的火光下,泪痕交错的容颜却莫名有些熟悉,那女子似是认得?她,蓦地瞠目,呜咽变为急切的呜呜声。
霁非晴皱起眉,顺手扯开她嘴里的破布,女子仿佛见到救星,??声悲切的大师姐让两人登时一怔。
见霁非晴愣住,女子悲声道:“大师姐,大师姐,我是盈仙……”怕霁非晴认不得?,她急切补道:“雪竺峰柯一宁膝下弟子,萧盈仙。”
萧盈仙。
印象中在擂台上柔美灵动的女子??晃而过,与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渐渐重合,正是前几年在白河镇失踪的萧盈仙。
又听萧盈仙悲声抽噎道:“求大师姐救我!我刚从魔窟逃出来,我??直走??直走,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寒山,哪知半路又被这个魔修抓来这里,大师姐,你??定会救我对不对???定会救我对不对?”
萧盈仙似乎神志不清了,明眼人都能看出霁非晴和“这个魔修”关系非同寻常,可她的话语一句比??句急切,仿佛病急乱投医般不管不顾。
她爬过来,满是淤泥的手揪住不染尘埃的白裙,泪水流下,就这么无声无息望着她。
霁非晴问晏不孤:“你从哪里抓到她的?”
“路上,她是金丹期,正好抓来给你。”晏不孤多少听懂两人的关系,旋即盯着地上女子,“你应该不会心软吧?”
此人是寒山弟子,又在此处见过他和霁非晴,绝对留不得?。
霁非晴没说话,萧盈仙泪眼朦胧仰起头来,磕磕巴巴道:“大师姐,我很听话的,我真的很听话,不该说的我不会说,我甚么也不知道,甚么也没看到。”
霁非晴蹲下来与她平视,柔声问:“这些年你在哪里?姜师妹找你找的好苦。”
萧盈仙听她柔情关切不禁眼中??湿,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似乎也消散些,??颗心慢慢松下来,“我…我被天灵教的几个魔修捉回?魔界,路上逃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在魔界哪里……”
“这几年来,我无时无刻都惦念着寒山,惦念着你们。”
霁非晴叹息:“原来如此。”她抚着萧盈仙并不柔顺的长发,眼里确确是有惋惜的,萧盈仙靠在她肩上,颤抖的身躯仿佛终于找到安稳地,缓缓放松下来,她抹去脸上泪痕,急切问:“大师姐,何时带我回?寒山?”
那双抚着发的手旋即收回,轻轻在她肩头??拍,轻声道:“师姐这就带你回?寒山。”
大师姐的怜悯蓦地让她没由来发麻,再看?旁边魔修阴冷的眼神,她忽而察觉不对,下??刻,整个身躯忽然腾空而起,她惊恐望着紧贴自己胸口的红光,全身灵力不听使唤的在体内溃散,凝聚在胸口红光之处。
萧盈仙嘴巴张了张,微弱的求饶一声接??声,那双清冷的眼浮上嗜血的光,她的声音也逐渐熄下去,不仅灵力在迅速流逝,手也极快干瘪下去,好像有什么空了,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之前,她口中念的,仍是那一句秋若。
那具干巴巴的人皮轻飘飘跌落在地,霁非晴盯着自己灼热的掌心兀自出神,晏不孤熟练的卷起人皮,轻哼道:“我以为你对同门至少会挣扎一下,你心够狠。”
霁非晴没理他,阖着眼盘腿坐下,当他快踏出门时,忽听那人道:“等等。”
晏不孤回头,她已睁眼,目中少见流露出愧疚。
“迟??点,把?她埋在寒山脚下吧。”
大抵是她的语气异于平常,晏不孤竟也没心情冷嘲热讽,他应了??声,旋即回来和她面对面坐下。
晏不孤起初只是无聊的盯着她看,可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入了神,他视线向下移,落在她滚烫的掌心上:“若有??日寒山容不下你,你便来天灵圣教。”
霁非晴疑惑打?量他,似没听懂他的话,晏不孤被她看得?浑身不适,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他心里躁动不安,倏的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砰的重重关上门。
又过了几刻钟,月亮已悄悄冒出头了,霁非晴才缓步回山,她心情不佳,整个人便心不在焉的,她揪下??根长长的草沿路扫过??旁野草,突见月色下,??道人影静静站在拐弯的山路尽头,神情莫测望向她。
是杨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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