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一支箭就足够思夏惊呼了,偏偏箭上头串着一只雁,它扑棱着、挣扎着,伤口的血溅在了她的披风上。
思夏只觉汗毛奓起来了。
宝绘挡在她跟前,就要拉她往回走。
“是有人猎雁,雁在此,想必猎者就要来了。”思夏皱着眉头,出来走一圈,竟还沾了血,这披风是新做的,晦气!稍后定要向那猎雁人索赔。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传来,打头的是一深绯袍子和一浅绯袍子,其后跟着四个人,背着箭囊,一直在向四周看。
应该在找那只雁。
领头的二人握着缰绳下马,浅绯袍朝身后的人问:“有没有看到?”
肯定没有。雁在思夏身后。
浅绯袍率先走向思夏和宝绘,仔细看了看这两人,竟是女子。
思夏看着领头的深浅绯袍,他二人除了一身织锦圆领襴袍外,腕上皆有臂鞲,腰间系的是金质蹀躞带。她蹙眉,这二人是四品和五品的官员,居然穿着公服来猎雁。
“二位……小娘子。”五品浅绯袍问,“可见过一只雁?”
“见到了。”思夏实话实说。
雁已受伤落地,应该就在这周围,浅绯袍猜到是她二人动了手脚,可还是碍着面子问:“可否告知某,雁在何处?”
思夏抬起受伤的左手,忍痛行了个叉手礼,“都尉辛苦。”
浅绯袍脸色一滞,随后还有些惊喜,“小娘子认识某?”
身旁深绯袍面露忧色,以手扶额嫌他笨。
思夏微微一笑,“某猜的。”
因为朝廷在边境设有节度使,便开始了募兵,府兵不再像国朝初立时那样荣光,渐渐没落,于是折冲府的人多了很多闲散时间。
五六十年前,堂堂四品折冲都尉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还会再冬季教习将士兵法等事。这个时候能逍遥自在的四品五品官,应该就只有京畿折冲府的四品折冲都尉和五品果毅都尉了。
浅绯袍的表情变化迅速,现在非常难看了,朝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你们去看看她二人身后,将雁取回来。”
随从称喏,就要上前。
“等等。”思夏抬手一拦,“都尉的雁溅了某一身血,得赔钱。”
这时,宝绘向五品浅绯袍指了指思夏披风上的血。
浅绯袍不愿与她纠缠,但也不想吃亏,转头朝深绯袍道:“五郎,你的雁,溅了人家小娘子一身血,去赔钱。”
深绯袍的面容清冷,问思夏:“多少钱?”
思夏问:“敢问都尉,雁值多少钱?”
这时天空有一只雁徘徊,叫个不停。
深绯袍不知道,他猎着玩的,就图个开心,管它几个钱。他看着思夏,模样生得好,尤其一双鹿目,将天边的黄昏尽数装了进去,嵌在一张小脸上,如两个小太阳。
然后他拧眉了。
“五郎别听她说了,她这是诓你的雁。”浅绯袍适时提醒,“咱们今日出来可就干了这点事啊。”
深绯袍问:“小娘子想要这雁?”
思夏哪里是想要这雁啊,她刚刚被这雁吓了一跳,这会又听着头上雁鸣,其声戚哀,听得她心惊。在太原时,谌松观带她去郊外撒欢,彼时正值晚秋,有鸿雁南飞,其中一只雁忽地落地而亡,而另一只徘徊几次竟也触地而死了。
小小年纪的她拉着宝绘去拾雁,要烤要蒸要炖,谌松观却抱起思夏来,“念念,好孩子,我们不吃它们好不好?”思夏不依不饶,不情愿地看着阿爷吩咐人将两雁葬了。长大后方知,阿爷是感动于两雁不离不弃的情感。
不等思夏说话,深绯袍答应得利落,“这雁是小娘子的了。”
浅绯袍和四个随从露出“你有病吧”的表情。
思夏没希冀这深绯袍能爽快地把雁让给她,连忙解释:“某绝不敢夺人所爱,只是不想衣裳白白受损,某只想用都尉赔某衣裳的钱,买了这只雁。”思夏示意宝绘将雁捧出来,续道,“箭是都尉的,某不会拔箭,所以将这雁也一并给都尉。”
这下,深绯袍和浅绯袍,以及那四个随从大眼瞪小眼,这位娘子也太会做事了,她轻轻松松一句话,这群猎雁人白忙活了,还得给雁拔箭。这脆弱易碎的生命,□□直接放了指定死掉,是以,他们还要给雁治伤。
此时日光摇落,大片大片的赤色与橙色交织,将枯草染深了,也在深绯袍都尉的脸楔上一片金色。
深绯袍并不接雁,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上前接。
远处却传来呼喊声,是绀青在叫“娘子”,难不成是张思远出事了?
思夏不管他同不同意,向宝绘递了个眼色,然后深绯袍怀里就多了一只雁。
浅绯袍盯着她道:“哪家的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一会让赔钱,一会又拿雁相抵,给了你雁,反倒又让我们给雁治伤。”他抬了抬手,他们的随从就将她二人围住了。
思夏后悔和这两人拌嘴了。她也不会功夫,却敢抬手打人,自然是唬人的,唬住了,她拉着宝绘就跑。
可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了。
浅绯袍看着抱雁的深绯袍打趣:“五郎,你不是说舍妹不讲理吗?今日这位娘子的功力怕是要在舍妹之上了。”
深绯袍有些难堪,将雁给了一旁的随从,随后翻身上马,“天要黑了,回吧。”
浅绯袍显然不肯放手。
思夏道:“某不想多做纠缠,再说雁和箭都已还给都尉了,救或不救由都尉定。”她看着绀青越跑越近,已经急躁了。
“两位官人请放行吧,”宝绘虽因张思远打思夏而生气,却还是要仗他的势,“我家娘子是……”还没说出来,被思夏一个眼风扫过去,住了嘴。
“正好,某想知道娘子是哪家的?”浅绯袍嘿嘿一笑,“哦对了,小娘子要去哪里?某……可让你蹭马。”
思夏鄙夷他这低级的逗弄。
深绯袍却朝那几个拦着她的人摆了摆手,又道:“雁,某会放的,也请娘子不要再记着披风一事。”言下之意,他就不赔思夏买披风的钱了。
随即马蹄翻转,他们扬鞭而去,等一道尘埃落下,绀青跑到思夏面前。
“娘子,阿郎、阿郎从马上摔下来了。”
张思远堕马,堕得他心累。冯素素那队换上程弘之后,两队激烈交战,张思远怕程弘看出来他故意放水,就又仔细打了一会,待香燃尽,两局打了个平手。
太遗憾了,他竟然没有输给冯素素!
冯素素不肯罢休,然而程弘虽为散官,朔望之日也要上朝,正好明日是初一,他得赶在宵禁前回去,免得翌日要从外城郭外赶到宫里,于是道了声“失陪”后便撤了。
张思远也要撤,冯素素不同意。可这时台上之人尚未尽兴,也有自愿加入张思远队的,也有赞赏冯小娘子英姿要为她加油鼓劲的……总之,张思远不接着打就走不了了。
新一局开场前,张思远借口去换马,实则去松了松缰绳,这次打了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从马上滑下来了,因为作弊堕马没摔太疼,便接了接地气,打了个滚,这下终于把左臂磕疼了,应该擦破皮了。
他朝台上看了看,得亏思夏走了没看见他这副德性,于是放心地躺地上不起来了。
场上的人齐齐“啊”了一声。王吉利吓得从位子上栽了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啊,怎么搞得啊,他一定把那个看马的仆役哄走!
冯素素勒紧缰绳,将月杖一扔,跳下马来,跑到张思远跟前,关切道:“您怎么样了?哪受伤了?”
张思远一副说死就死的样子,要不是觉着龇牙咧嘴太丑,他肯定得号丧几声疼痛,但也不敢太过招摇,只皱着眉道:“某这样子,恐怕不能再击鞠了。”
“好好好,”冯素素点头如捣蒜,“您好好养伤,某下次再约!”
张思远:“……”别呀,以后别约了,他可不想再受伤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次摔到胳膊已经愧对爷娘了。
冯素素问王吉利,“有医生吗?快叫人来看看!”
王吉利道:“有有有。”便唤了人来,吩咐他们去叫马场的医生。
冯素素问:“是兽医吗?你敢叫兽医给张郧公治伤我宰了你。”
王吉利擦了把冷汗道:“不是不是。”
张思远装疼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抿着嘴,皱着眉,最大力度争取演出快死的感觉来。看着绀青着急忙慌跑上前,他赶紧抓住救命稻草:“你快去把娘子叫来,我怕是不行了。”
绀青答应了一声,拔腿就朝场外西侧跑。
这边冯素素也是个没心眼的,听到“我怕是不行了”立马傻了,饶是她再骄横,扯到生死上也被唬住了,她就是想跟他玩,哪成想会变成这个样子!
“别别别,您可不能有事,今日是我不对,不该一直拉您击鞠的,我听阿兄说,您一直在吃药。”她越说越害怕,“您不要死啊,我日后再不缠着您击鞠了,我本来也打不过您的。”
张思远心说:这不就得了,就等这句话。
他佯装非常大度,非但没有怪她,还体贴地为她着想,“……冯小娘子,可否劳驾,和那些人说某无事,免得他们胡乱说闲话。”
冯素素感动的不行,刚刚他可能是摔傻了才说自己快死了。
王吉利也激动,没怪他就好。他亲自引着张思远在一间厢房歇了,又是催医生又是叫人打水。
医生进来后有些为难:“这位小娘子,某……要给这位郎君宽衣……看伤。”
冯素素难过着出去了,正巧看到她兄长冯时瑛过来。冯时瑛看她不高兴,含笑问:“小雅,又打输了吧!”
冯素素也不理,冯时瑛叫她别磨蹭,“走了,再晚的话城门就要闭了。”
“我今日不回了。”冯素素眼一横。
“你发什么疯?”冯时瑛吊眼睛。
“我今晚住别业,不回去了,反正阿爷整日忙,阿兄也整日忙,没人管我!”
“阿爷何时不管你了?我又何时不管你了?”冯时瑛拉她道,“你快些吧,廖五郎在外头等着我们呢。”
这边思夏也回来了,到击鞠场外看到了那个深绯袍,他正反剪双手看着满天云霞,袍角被风吹得如翻腾云朵,他听到步子声回首。
思夏权当是和他认识了,点了个头,继续往里走。留给深绯袍一抹匆忙的身影。
绀青方才跑去看,一眼就能看出张思远是装的。服侍他这么多年,他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其中之意,中途将过程给思夏说了。
张思远虽无大碍,思夏依旧不能放心,等到了张思远上药的屋外时,看到了那个浅绯袍和冯素素在一起。她眨了眨大眼睛,难道这位就是冯素素的兄长?
此刻,她只想把脸遮住!
可冯素素眼尖,看到了她。她跑向思夏,垂头丧气的,和刚刚在台上的那个风华明艳的她半点相似也无。
“对不住,因我……张郧公受伤了!”冯素素拉着她完好的右手道,“你去和他说说,我只是想和他击鞠,别叫他生我的气。”
冯时瑛才是那个惊掉下巴的人。一来是惊张思远受伤是冯素素闹的;二来是惊冯素素头一回主动跟人道歉承认自己错了;三来是惊眼前这位漂亮娘子竟是张思远的人,哎,他方才是不是很失礼地逗她来着?
冯时瑛这下不着急走了,因他咂摸出一丝味道来,难怪他妹妹每次来城南击鞠都热情高涨!原来这里有她想见的人啊!
哎呦呦,他可从没见过敢上房揭瓦的妹妹这般没精气神的。他这妹妹也十七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找个能降住她的人可不容易!
张思远本是想赶回胜业坊的,可冯时瑛将“舍妹不懂事,请张郧公千万饶恕她”说了无数,还要亲自送他回长安城。张思远怕冯素素继续缠着他,张嘴便说不回城了,要住辋川别业。
冯时瑛说:“真是有缘哪,冯某家在此也有别业!张郧公的别业在哪?”
张思远:“……”
这下,场外的深绯袍也被迫留下了。他还看了一眼思夏,原来这位娘子急着回击鞠场,是张思远受伤了。
张思远看着好几个人跟着他,登时悔恨莫及。这可能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吧,若他刚刚迅速打完那场球,也就没这事了。
思夏会笑话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