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张家在辋川的别业比长安城的郧国公府更恢宏。亭榭轩楼样样齐全,夏季纳凉,冬季观雪最让人舒心。

不过今日张思远和思夏并无此心,一来无雪可赏,二来张思远受了伤。

往日均是李增提前过来安排,今日他二人骤然至此,仆役们忙坏了手脚,赶紧生炉起火,准备吃食,准备热水,准备火盆。

张思远象征性地挽留冯家兄妹留此吃饭,又感激于他俩的仁德,幸好没在这里吃!终于捱到他二人离去,这才去浴室洗澡,却不小心让伤口沾了水。

张思远心说:昨日打了思夏,今日他就遭报应了。

绀青取药给他包扎,又唠唠叨叨:“都说让阿郎带臂鞲了,这样子还不是自己受着!”

“你轻点!”张思远皱了皱眉。

绀青慢慢将他的袖管放下,“输球就输球,何苦还落一身伤。明日回去李翁必定要骂我了!

“你以为我想听他唠叨?你别告诉他咱俩都清净。”

绀青:“……”

这时厨娘做好了饭,依着老规矩,备了两张食案,荤菜属思夏,素菜属张思远。待他们出去后,绀青取了银筷一一试过才肯放心。

因信件被翻一事,绀青一直自责。张思远是长年累月吃药吃出来的厌烦,哪怕别人端碗鹤顶红,他都敢直接扬脖灌了。

他睡觉浅,那日摇来晃去也不见他醒,若不是还有鼻息在,她和李增能当场吓死过去。

于是李增也学了宫里的侍膳侍药规矩,先试毒。在府上的时候,端到张思远面前的全都已经试过,菜相自然是好的。

今日他算是开了眼,甚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绀青把精致的菜翻得难看,严重影响他的胃口,“你还叫不叫人吃了?一会娘子也吃不下去了,快盖上。”

绀青看目的达到,收起银筷子。

张思远问:“娘子今日又问你话了?”

“是。”绀青道:“娘子看上去不大高兴,问那个妓|女是什么来头。”

“她长大了,以前哪有这份闲心,哪清净往哪躲。”张思远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星子,俊朗的面庞露出笑容,抬手和一旁的条案比了比,“你还记不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也就这么高。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哭声却大如雷。”

思夏在长公主府住了半年的时间,哪是哪都熟悉了,但她依旧不爱说话,整个人是愣愣的,加上长得水灵皮肤又白,像个会动的瓷娃娃。

因为太后和皇帝宠爱纯安长公主,所以张思远在一众表亲的同辈中很吃香,他每每去宫里,皇子公主都跟他玩儿。可到了自家,这个外来小女娃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对他爱搭不理,这让他可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叫了几个人将思夏围住,还递给她一本书,叫她诵读。非得让她张嘴说话不可!

他山大王似的端坐她面前,非要让她认识到自己的厉害。可思夏根本不敢看他,低着个头,抿着嘴,磨蹭半晌也不翻开书,眼泪反而兜了一包。

周围的人狐假虎威,催了好几遍,“没听到郎君叫你诵读吗?快点!”

五岁的思夏根本不认识字,说出来他就会饶了自己吧吗不行,他肯定会笑话她。

她来这里这么久,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礼数颇多,他给自己一本书,说明这个年纪应该认字了吧?她若说自己不识字那可太丢脸了。

那日宝绘也没跟着,没人帮她报信请长公主,孤零零一个人越想越委屈,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这下她脑子灵光了,唯一让长公主听到的法子就是大声哭,有多大声她就哭多大声!

张思远初见她时,她也哭,以为她是认生。没想到这么久了她还能哭。他被这哭声激的头疼,命人将她的嘴堵住,再看她眼圈和鼻尖都如长了红疹子一样,忽然就乱了阵脚。

他泄气道:“别哭别哭,我跟你闹着玩的。”看她眼泪依旧不停,原本想说“我以后不跟你闹着玩了”,一着急说成了“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最后这句叫思夏感觉她太孤单了,没人和她玩了。于是眼泪流得更欢,已经决了堤。

她这懦弱带坚强又格外执着的做法镇住了所有人,怎么那么能哭?她喝的水全变眼泪了?

张思远朝绀青要了条帕子,弯着腰给她擦眼泪,“你不认识字吧?我可以教你,但你现在不能哭了,否则母亲会罚我,母亲罚我,我就不教你识字了。”说的他要给她下拜了!

打那之后,张思远再也不敢惹她,且一直督促她学识。时光流转,一晃竟已过去了十年。

绀青道:“阿郎既说娘子长大了,总该叫她知道实情的好。”

“告诉她只会让她忧心。”张思远又在心里暗自说道:要是她聪明还好说,可她笨得要死。他又沉下脸来,“你叫人盯紧那个兵部主事吧。”

绀青答应了一声,又嘟囔:“如今连兵部主事也敢挑事了。长公主和驸马在时,谁有这个胆子?即便有,那也早就人头落地了。”

“你胡说什么!”张思远声音都高了。

绀青就忍不住了,“小人就是替阿郎委屈。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再无知也知道是驸马帮他要回了江山,他却连阿郎一个人都容不下。”

张思远一扬眉,“放肆!”

绀青慌忙跪下。

“阿爷是臣,圣人是君,再让我听见‘帮他要回江山’这种话,你别想要舌头了。”张思远捻了捻眉心,一股冲劲儿往他脑门上蹿。

强压下火气,又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可漂橹。圣人真想要我的命,用得着这么费事?”

绀青今晚吃了熊心豹子胆,“正因没理由,所以才拐弯抹角。好好的却变了脸,羞辱作践了阿郎,这才有被人偷偷翻信一事,那些人拜高踩低势利眼,瞅准了苗头要在他面前邀功!”

“圣人也是你能妄议的?”

绀青伏地叩首,“小人不敢。”

她认错认得快,一点不诚恳。

张思远冷“哼”了一声,“家里那个人跟着你做事,药却出了问题。你管不好她,却怪起别人来了!”

绀青浑身颤抖,抬头看着他,依旧是温温柔柔,落在她眼里却成了冰冰凉凉,“阿郎,小人绝不敢有旁的心思。”然后又抖着手取出那根银筷子,要往脖子上扎,证明清白。

张思远抬手拍在案上,“你要跪就跪端正了,要死就死外头去!”

绀青一滞。

她被长公主看好,一直服侍张思远,从没被罚过。她就是气不过,可又无能为力,她自己说出来痛快了,却全然忘记张思远的感受。

旧历九年,张苒联合禁军和丞相,逼着手握军政大权的慧娴大长公主还政今上。之后,朝廷一直在传皇帝不满张苒。后来张苒突然死了,很多人都猜想他是被皇帝暗中找人毒死的。

也正是那时,张思远生了病,而长公主也和皇帝生分了。自从长公主薨后,皇帝对张思远越来越冷淡。

但皇帝在给张思远用药上很是大方,即便赵医正是太后指派的,但皇帝也时常问起他的病情,吩咐赵聪好生侍奉。

正如张思远所言,如果皇帝要杀他,犯不着这么费事,悄默声地吩咐太医换几味药,就能送他去见阎王。届时说他病情加重死了,谁又能说什么呢?

君君臣臣。张家思远相信父亲只是为了忠君,忠的是一个明君。

绀青错了,私底下说说皇帝就说说皇帝,可说这话就是在打张思远的脸,——好像张苒“帮皇帝要回江山”后就居功自傲引起了皇帝不满一样,然后皇帝把张苒毒死了,连带着看张苒儿子不顺眼,也要把他弄死,弄不死也得寒碜他。

这是在试探张思远对皇帝的态度。这是在离间他们舅甥之情,他家没了人,娘舅对他再冷淡也是他的亲人!

绀青糊涂,连忙又叩首,“阿郎息怒,是小人说错了话。”

她要自杀证清白兴许会让人赞他一句“刚烈”,可她这是变相胁迫主人。这些都不重要,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张思远最大的忌讳。

他像一株不死草,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圈都没掉进去,他虽病着,活得不够痛快,但即便苟延残喘,他也是在活着。

绀青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是他的亲近之人,她却要死在他面前。他不气才怪。

她慌着手收起银筷子,“小人不做傻事,阿郎别生气了。”

“你死外头去,别累我收尸。”

温柔的人发起脾气来不是怒不可遏,平平淡淡的更让人颤栗。

绀青哽着声音摇头道:“小人不想死。”然后静静地跪端正了。

这时门被推开,露出思夏的一张小脸。她扫视屋中,贝齿轻启,阴阳怪气道:“呦,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思远恨不得堵上她的耳朵,她这听墙根的毛病改不了了吗?

“我可不是故意要听的。”思夏率先表明自己冤枉,“刚刚说开饭了,我就来了,来了听到争吵没敢进来。这会儿安静了,我就以为好了,谁知还没完。你们这样闹,纯粹是耽误我吃饭。”

吃吃吃,她就知道吃!

她快步走上去,要拉绀青起身,绀青根本不敢动。她像是在拽死狗,拽了两次也没死狗也没活。

思夏道:“绀青姐姐比我沉。阿兄,你把她喂胖了,以后要让她少吃点儿。”

张思远气道:“多吃都堵不上她的嘴。让她跪着!”

“瞧瞧,绀青姐姐也有让阿兄不开心的时候。”思夏说罢又看看张思远,一声拉着长音的“哦”就快上天了,“底下的人做错了事,居然逼着绀青姐姐自戕。明日回去是不是要把李翁这个管家也给开销了?哦对了,我也在学着管家,明日我也惨了!”

“娘子……”绀青惶恐,想捂上她嘴,却不敢。

思夏恬不知耻地“哎”了一声,又夺过她手上装银筷子的小布袋,“真是的,安神药又不是毒药,拿这破东西还能测出来?”说罢一扬手,扔到张思远身旁的案上。

张思远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思夏针锋相对:“那阿兄将我处置了吧。”

“你们是看我脾气好,一个个要翻天吗?”

“我们哪敢啊!”思夏自己搬了张杌子坐在他二人中间,又冲绀青笑道:“前头冲我摔筷子,今日姐姐又被罚,姐姐猜猜,明日后日又有谁遭殃?”

绀青近乎乞求,“是小人该罚,阿郎心里头不高兴呢。娘子少说两句吧。”

“是啊,人家不高兴呢。”思夏睨着张思远,“我们为了什么呢?”又转向绀青,“还不是为了让他高兴?”

绀青配合地点头。罚她打她都好说,阿郞消气就好。

“既然犯了错,那就……”思夏看向张思远,“责二十杖吧。重杖,看她长不长记性!”

张思远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没看我让她跪着呢吗?”

就知道他舍不得。

思夏又道:“跪在这真碍眼。唉,宝绘在绣新鲜花样,也不跟我玩儿,来阿兄这里又糟心,你快别让她碍我的眼了,我还要吃饭呢。”

张思远被她闹得无法,瞪了绀青一眼,“你!”

绀青抬头等处置。

“别在这碍眼了,赶紧滚出去!”

绀青又磕了个头,这才扶膝起身退下。——还是娘子有面子。

思夏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

她只是听人说的,最初张思远的近侍有四个,那几个人整日里哄着他上蹿下跳,惯出了一身纨绔子弟的作风,全被长公主发落了,又选了绀青一个踏实的伺候他。

她这人不光忠心,最主要的是懂得自重,视金钱如粪土。张思远好容易有这么一个顺手的人,难得。

思夏能尊她一声姐姐,也是为了眼前这个兄长。

她不想说那些个君君臣臣的事,也不想评论绀青的话是对是错。她只想关心张思远,何苦让他罚绀青跪着?远了不说,等明日他喝水,她腿疼递水慢,他不闹心才怪。二十重杖,能把人打到半个月下不了床。

思夏用了激将法,拂了兄长面子,兄长气上加气。

她揭开食盒盖子,菜相其貌不扬,“阿兄不是等着我呢吗?现在我来了,阿兄还不吃吗?”

张思远就受不了她这绕来绕去的撒娇劲儿,但他真生气了,所以根本没心思吃饭。

思夏用左手端碗,哪能啊?“哐当”一声,菜差点掉出来,她“啊”了出来。

张思远就站起来了,急道:“说你笨你还不爱听!用左手端碗做什么?”

思夏确实疼,但不是很疼,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要疼死了,“我左手是不是要废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了就真是装的了。

张思远在她额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思夏真疼地叫唤起来。这次却是他按在她脑门上揉,“听墙根要罚,让那混账东西出去要赏。”

思夏不满,“阿兄惠而不费,疼得是我!”

“我现在费力费时帮你揉,你怎么还不领情?”

“你在屋子里说我小时候的丑事,我听到了还要领你的情?阿兄刚才笑话我来着!还有心瞒着我!这又怎么说?”

张思远把手放下来,看了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便道:“先吃饭。”

“这是要堵我的嘴?”

张思远蹙眉,“刚刚不是你急着要吃饭的?这会儿又说这话,你到底想怎样?”

“……我就想知道那个兵部主事是怎么回事?”

“那你快吃啊,哪有饿肚子听书的。”

思夏:“……”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