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思夏对吃上心,可又急于知道下文,所以这顿饭吃得迅速。让人把残羹剩饭撤掉,她立及催促,“阿兄说吧。”
张思远并不着急她这件事,而是说:“刚听冯家三郎说,你们已经见过了。”
思夏惭愧道:“我得罪他了,还得罪了跟他一起的……四品官。”
“是廖以煦。”
思夏木着脸,廖……什么玩意儿?是谁她也对不上号。平时都是张思远带她认识人,今天离了他,看人就分男女,比两眼一抹黑强点。
那个四品折冲府都尉是冯时瑛的挚友,叫廖以煦,字明昀,行五。
廖家都是文官,到廖以煦这里,十二岁靠祖荫得了千牛背身,后来又去陇右,还打过土蕃,去年调到京畿任折冲都尉。即便府兵没落了,但他二十多岁得此职,还是有些本事的。
张思远道:“冯家三郎让我告知你,廖以煦会办你交代给他的事。”
思夏先是一愣,“什么?”
张思远也迟疑,他和廖以煦不熟,但也听说过他是个寡言之人,怎么思夏出去一趟能让他听了话?所以又问:“今日去场外,发生了怎么事?”
思夏这才纳过闷来。她不敢隐瞒,把外出散步的所见所闻三言两语说完了。
张思远纳罕,怎么绀青没跟他说这事?转念一想,冯时瑛刚刚把他送回来时嘚啵个没完,她也没空说。刚刚又给他换药,俩人也弄了个不痛快,更没空提这件事了。
他听得毛毛躁躁的,情绪起伏全是让思夏闹的,越听越不对劲——她果然是笨,这么一来,她不光笨,还傻。
她说想救那只雁,免得另一只雁跟着死掉,所以她是知道雁是忠贞之鸟了。那她还和廖以煦理论个什么劲儿?
张思远先是小心翼翼问:“我给了你一册《仪礼》,你看完了吗?”
“……是。”思夏答得心虚。她确实看完了,但她咂摸出不对劲的味道来了。
他登时头晕脑胀了,挤了挤眼睛,看清眼前这个女子,漂亮,是个美人。美人长大了,该嫁人了,可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吧?
他吩咐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靠近屋子,随后冲思夏道:“你跪好了,我要审你!”
思夏想着他昨日就跟她生了一肚子气,刚刚又在和绀青生气,这会儿不发出来,恐怕得气病了。所以她一声不吭,撩袍跪下,等着他审。
张思远反而诧异了,昨日她挨了打,长记性不倔脾气了。他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思夏刚刚是简单说了经过,听张思远提《仪礼》,她这才明白,他误会了。此刻给机会证明,她得抓好了,可不能再气他了。于是她老实交代:“我不敢给阿兄丢脸。阿兄提到《仪礼》,应该是想说《仪礼·士昏礼》中的‘纳吉用雁,如纳采礼’。确实是我的披风染了血,又想救救那只雁,没有别的心思。”
张思远看她还是个会说话的样子,心里稍微痛快点,脑子也精神了些,“以前带你去骑射过,你肯定知道飞禽比走兽难猎,飞雁又是飞禽中难猎之鸟。这时又是初冬,少见飞雁,一只雁砸下来,你应该能想到猎者不是普通人。”看她垂下头,曲指扣案提醒道,“好好回话!”
思夏瘪了瘪嘴,抬头道:“这披风是我及笄时,阿兄送我的,新做的衣服就穿了这一次,太可惜。我是真的想让他赔钱的……实在是……”
“实在是那只雁太让你揪心了。”张思远替她说。
“……是。”
“是什么是?”张思远冷着声音道,“你还有理了?”
思夏摇头。
“你在家里随意一些无妨,可你长大了,以后是要去……”他羞于跟她说“婆家”二字,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懂得保护自己,一件衣裳重要还是自己安全重要?万一……”他又叹了口气,“我就不该让你出去!”
他最气的是她在外头如同在她自己的卧房一样随意。当着好几个陌生男子理论一只雁,她今日平安回来他得好好诵诵经文。
“雁是个好东西,既是婚礼所用之物,但也代表着仁心。”她顿了顿,看他没什么怒色,这才继续,“我听说雁阵之中,会有老弱病残之辈,但身强体壮的雁会为它们捕食,照顾它们。我既可怜那只头顶飞的雁,也有仁心要救地上受伤的雁。不是常说‘乌鸦反哺’吗?飞禽给的启示值得我们学习,我有仁心,到哪里应该都……”
“巧言令色!”张思远漠然打断她,“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思夏用手摸摸膝盖,已经跪麻了。真不幸,她生得太嫩,不是皮糙肉厚的主儿。
她真怕张思远再生气,所以不敢奓毛,只小声嘀咕:“是阿兄审我。我知道错了,不该和他们拌嘴引了误会,又差点让自己陷于危机之中。我让阿兄担心了。”
最后这句声音洪亮,就想让声音往张思远耳朵钻,希望他赶紧饶了自己。
“你想要索赔没错,人家也有意赔你。你倒好,为了一只雁说仁心……”他想跟她再扯几句道理,说着说着就不悦起来,冷嘲热讽道,“庙里有屈死的鬼,刀下有斩错的忠义身,怎么没见你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思夏直了直身子,和他解释:“我没有非要和他杠,最后把雁和箭都还回去了。那个姓廖的没有为难,是冯素素兄长一直在说话,他、他心思不正,还拦着路不让走!”
“你不提雁,他能说什么?是不是他不跟我说这事,你根本就不说了?”
思夏可太冤枉了,她就是个小娘子,怎么管庙里屈死的鬼,刀下错斩的忠义身?一只雁砸下来,当时吓得不行,又想到和阿爷的往事,于是心疼得不行,是真想救救那只雁。这事她转头就忘了,因为没放在心上。
可她太丢脸了!在外人面前“不矜持”,在兄长面前“不懂事”。
她丧着一张脸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我才清了,是我错了。”
她想起这屋子里也有麈尾,就自行起身去取。她腿麻了,走路也不利索,捧过来,又跪着举过头顶。她这一副请罪的姿态做得妥帖又心酸。左手还裹着白布,举高了,让坐着的人闻到了药味。
张思远开始自他安慰,是冯时瑛贫嘴贫舌。冯家三郎话多,刚刚他已经见识过一番了。廖以煦是他挚友,是他的上官,他应该就只是告知思夏一声,没有别的意思。
对对对,就只是这样。
然后他起身,将麈尾掷在案上,又将思夏扶起来。
思夏惊诧地看着他,不罚她了?
“我是怕你出了什么岔子。”张思远安慰,“切记,以后行事要小心。”
“我记住了。”思夏说完又垂下了头。
张思远看她没精打采又想笑,“不想听书了?”
思夏昂首,“想。”
张思远所谓的说书是将他所知的几件事告诉思夏。
去年夏初,他给母亲守了三年孝后就从长公主府搬到郧国公府。虽说长公主是他母亲,可无论如何,母亲都是天家人,长公主府也是天家的府第。那里侍奉的人大多从宫里出来,他回郧国公府不好全带上,这与制度也不符。
所以李增就买了二十个仆人,也给空荡荡的郧国公府添添人气,机灵的自然是往张思远和思夏院子里送,剩下的就是打打杂。
上月信件被翻,张思远并未叫人对那个下药的侍女动刑,只是将人关了起来,但不动刑她什么也不肯吐。
于是他叫绀青去寻侍女的家人,跟了几天才知道了她家里人与兵部主事于充有来往。又跟了于充几日,发现他常去彩云楼狎妓,且只选李柔儿。
张思远让人去查于充,方知此人熬了八年才升到了八品兵部主事,寒门出身,俸禄微薄,他除了顾自家,还要收买人给张思远下药,是哪来的钱去彩云楼狎妓的?——虽说彩云楼里都是私妓,但想见她们一面,没五六贯钱也不行!
这点疑虑还未消除,李柔儿今日就送上门来了,以画为切入点,要和他套近乎。
张思远跟着名师学画,得到过名师的夸赞,但也没到“画得好”的地步。之后他开始守孝,又听说名师死了,十分遗憾,为了沉静己心,他大多时间都闷在房里作画,觉得能拿出手了,才给皇帝献礼,皇帝只看不说。也正是皇帝没有说过什么,所以没几个人知道他善画。
那李柔儿只是个私妓,又怎么知道的?若说是于充告知,那也不可能。兵部主事是小官,大朝时才能见到皇帝,但站得远,怕是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怎么可能知道张思远给皇帝献过画?
也不会是那个下药侍女告诉于充的。因为她来郧国公府没多久,只侍奉茶水,又在绀青不当值的时候侍奉汤药。她连书房外间都没进去过几次,更不可能知道书房内间是画室。
那么又会是谁呢?
他尚且不知。
思夏饶有兴趣地听着,忽然想到今日在击鞠场的所见,“今日我看到李柔儿被王吉利的近侍叫走了。程将军能到击鞠场,肯定也是被他请来的,这事是不是和王吉利有关?”
“他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兵部主事官职低,又忙碌,还没钱。王吉利为他做事有什么好处?”
思夏点头,阿兄说的有理。可她又疑惑,遂问:“会不会是于充利用李柔儿,李柔儿再利用王吉利做事?”
张思远忽然笑得诡异,这小笨蛋说的不无道理。“若真是如此。我得开门揖盗了。”
思夏慌里慌张问:“……阿兄是甘愿入彀吗?”
张思远略是忿忿道:“还用我入彀?我本身就在这一股漩涡里,风平浪静了几年,来了一颗石子,我不配合地溅起几朵水花来,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良苦用心?”
思夏以为张思远会平平静静生活,然而她想岔了——有人惹他,他不高兴了。
张思远又朝她温柔一笑,“你别胡思乱想。这事与你无关,你今日知道了,明日就失忆。”
“我……”思夏气堵了片刻,“阿兄失忆一个试试?这事和阿兄有关,那就和我有关。难不成阿兄把我当外人?”
她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太高超,就这么两句话,声音从生气到大义凛然,再到现在的委屈,居然哽咽了,眼圈也有些红。
她一哭,他就手忙脚乱。他赶紧松口,“说了不让你胡思乱想,你看你,又多心了吧。我就你一个妹妹,何时把你当过外人?”
“没骗我?”思夏一双眼眸闪着泪光。
“当然没有。”
他自然不会把她当外人。否则也不会想着给她找夫婿解决终身大事。不过这事得慢慢见识人品,否则思夏受了气,他还得费时费力哄她。
见识人品就得耽误时间。不尽快把她嫁出去,又怕真出了事连累了她。思夏毕竟姓谌,如果他真出了事,那么她就只是借住在这里,就会有一线生机。
他是不想让她知道的,可实在做不到总是瞒着她。
他颓然道:“原是想让你平静生活的,母亲接你来,也是为了这点。是我无能,还要让你为我担心。”
思夏心中淌过温暖,继而送达四肢百骸。她何德何能?
当年阿爷离她而去时,她的天塌了。刚出生时没了母亲,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天人永隔,直到阿爷没了,那滋味,像一条无处觅食的野狗,就等死了。
之后,她被长公主接到长安。她是在长安出生的,却因为年龄小而不记得任何一个角落。不过,长公主待她好,张驸马也给她编过草蚂蚱,还说让她别认生。
她慢慢放下戒备,却又忽然紧张起来,因为驸马和长公主先后离开了人世,因为张思远差点在四年前死掉。
那时给长公主送葬回来,他吐了血,然后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像是傻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吃。
绀青和李增跪在床前求他,他就是不动弹。
思夏把药碗摔碎了,拿着碎瓷片往手腕上划,“我看不得阿兄死,既然阿兄要死,那我死在阿兄前头。”
她太笨也有好处,人家自杀是割腕,她哪是割腕啊,她把碎瓷片的裂开处朝向右手手心,光滑的沿边抵在左手手腕处,一用力,左手腕没划破,右手手心却被扎破了。
就这样一个笨蛋,张思远若真死了也是个死不瞑目的鬼。
他想起身安慰一下急哭疼哭的思夏,可他连病带饿早没了力气,一着急只能先晕为敬了。
李增怕他在长公主府太伤心,天气又热,带他到辋川别业调养。思夏一刻也不敢离开,吃喝都在他屋子里,困了就在他床头趴一会儿,醒来就问:“阿兄吃药了吗?”
张思远无语道:“照你这喂药速度,我怕是被药死了。”
思夏看他情绪好了,扑到他怀里,“阿兄吓坏我了。”
分明是她把他吓坏了,她一激动,扑得太用力了。
思夏再想想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种种,吸了吸鼻子,“可是没有阿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当是为我自己,也是不愿意让你有事的。”
张思远笑道:“看来得尽快给你找个新老师,免得你整日里闲下来无事做。”
思夏一摊手,“阿兄给我找个新老师,留了如山的课业,那也不能堵上我的耳朵。就说搬到郧国公府的这一年多来,我听了多少前朝后宫的事了?”
她最爱听故事,但听到张思远的事就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