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外头细雨绵绵,下得久了也在地上积下不深不浅的水坑。
皇后素来不喜弄湿鞋袜和裙边,宫门口已有步撵在备着,坐上去,隔着四周朦朦胧胧的烟雨看宫城,模糊了那金碧辉煌的棱角,瞧着像一幅被晕开的画。
宁岁宫距离栖梧宫不算太远,乘步撵过去约莫一柱香便到。出了事的地方倒比寻常还热闹些,宫门前已停了些许宫妃的行头,瞧戏也好真心探望也罢,总之来得都比中宫早。
守门的内官瞧着领头的徐良工,不消多朝步撵上张望,扯着嗓子朝里头喊了一句,“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方落,廊檐底下宫女内官已齐齐跪倒了一片,四下里静得只剩下了雨滴从琉璃瓦砸在地砖上的嘀嗒声。
徐良工撑着伞,引皇后踏进正殿时瞧着人都守在偏殿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两列,只有一个素来与刘婕妤交好的赵昭仪守在暖阁那边的床前,止不住地抹眼泪。
皇后站在殿中没立刻往哪一边挪步,只待众妃皆行过了礼,便唤来章守正询问刘婕妤的情形。
章守正拱了拱手,说话是一贯的虚实半掺,“婕妤娘娘自怀胎后日夜心神不宁,此等境况下突然小产实在凶险万分,下官几人已竭尽全力以银针施救,但婕妤娘娘方才失血过多已然昏死过去,如今情形不容乐观,恕下官直言,若明晨之前仍不能醒来,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话也就是人事已尽了,如今只能听天命的意思,趴在床前的赵昭仪哪里听得,一时握着刘婕妤的手也顾不上仪态,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皇后不着痕迹微微蹙了眉,不为别的,只因她寻常不爱听见哭声,总觉得像是人还没死就开始给人送终了似得,晦气。
凝了凝神还是收回目光,问章守正,“此回变故因何而起?”
“这……”章守正面露难色,眼神不自觉朝偏殿里飘了下,收回来时又飞快地瞧了眼她,思索片刻才迟疑道:“方才下官观婕妤娘娘脉象,发现娘娘体内沉疴淤积应是长久服用不当药物导致内虚体弱,女子怀胎之时正需进补,此时若反倒气血两亏,那轻则胎儿生长不良或为死胎,重则便会导致小产,更甚者母子双亡。”
一语激起千层浪,话说得再隐晦又有何用。
刘婕妤怀这一个皇嗣直恨不得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向皇上请了恩准在宫中私设小厨房,送进嘴里的必然都先是由宫女早前试用过许久确认无碍才承到她面前,如此精细谨慎又怎么可能是她自己无意中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可要说宫里有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暗害皇嗣,除了这位出身承国公府的皇后娘娘,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众人面面相觑,四下里最不缺各怀鬼胎的猜度目光,可也没人敢说出来,眼神交接都是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连床边为了好姐妹哭得死去活来的赵昭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也只能偷偷在心底将殿中那位蛇蝎皇后千刀万剐了去。
皇后其实不甚在乎她们的仇视,就如同狼不会将羊放在眼里一样,当凌驾于芸芸众人之上时,谁有心思去理会弱者的苦闷和恨意。
只不过有些体面上的话,还是要问:“什么药物查出来了么?”
章守正却摇头,“皇后娘娘恕罪,婕妤娘娘日常所接触之物多不胜数,一一排查尚需时日,目下还未有确切定论,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这厢正说着话,一旁偏殿大门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章守正忙止了话头,只见从里头出来个小内官,弓着腰紧着步子挪到皇后跟前,毕恭毕敬的姿态,“圣上召皇后娘娘入内觐见。”
偏殿西边的菱花窗这会子敞开着,有簌簌清风送进来,吹散了香炉中熏燃的沉香,只余淡淡一缕萦绕在鼻端,混杂着窗外的秋雨,有些颓靡的意味。
皇帝立在窗边,眸光静静望向院里零落的一地银杏。屋外云影中的一点灰暗天光都不及烛火明亮,人在交错的阴影中,周身尽都笼罩上一层雾霭,看不清道不明也猜不透。
皇后在几步之遥外盈盈福下身行了个礼,窗边的人听着声音回过头来,极年轻的一张脸,少年人剑眉朗目轮廓英挺,只眉心几道抹不平的皱褶让面容平添了几分沉肃,眸光略略朝这边扫了一眼,招呼她过去,又朝引路的小内官吩咐道:“教外头的人都散了吧。”
帝后有话要谈,旁人自然不便在场,小内官出去传达圣意,徐良工得了皇后授意便也随之退下。
身后大门轻阖,屋里只剩下了二人,皇后依言行到他身边,他却好像并不打算开口,两人便就如此沉默地并肩站着。
屋里淡薄的光线打在背上,照出两个互不相与的单薄剪影,边缘锋利,仿佛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似得。
两相寂静许久,还是皇后先开口,话音平和,“臣妾听闻皇上已在这里静待了整日滴水未进,如此下去于圣躬不利,还请皇上节哀顺便。”
皇帝闻言寂然瞥了她一眼,“你向来连朕的死活都不放在眼里,还在乎朕是否节哀吗?”
她从未当他的面说过任何悖逆之语,如今有此一言不过是因此前他与侍卫在校场击鞠,御马不知为何受了惊险些将他摔下来,事后他却听闻她端坐在观台上淡然自若,连眼皮都未曾慌张地多眨一下。
他伸出手去接了一把窗檐下的雨滴,雨水落在掌心里转瞬成空,留下一片水渍。那手上还有些斑驳的血迹,教雨水打湿了,浸透了,徐徐染开来,滴在窗沿上颜色比周围深很多。
那暗红刺得皇后不自在,随即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方锦帕放进他掌中,答得简短,“臣妾是皇上的皇后。”
言下之意也就是那话与在乎与否没什么关系,只是身为“皇后”该说得场面话罢了。
她从来都是这么副波澜不兴的模样,沉寂地像一泊死水,教人生畏更教人生厌。半垂着眼睑的时候,连那副长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姿态。
皇帝轻轻嗤了声,也不再就这问题纠缠,低着头拿锦帕擦拭手上染红的水渍,想起什么似得问:“你见过五个月胎儿的样子么?”
皇后如实说没有。
他仔仔细细清理着手上的血迹,不以为意地朝她右后方微微抬了抬下颌,“那儿,去看看,那孩子原本还是要叫你一声母后的。”
皇后难得怔住片刻,立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大赢朝重规矩,不论皇子公主,若非中宫所出者直称“母后”是为僭越,除非由皇帝亲自下旨过继至皇后膝下,如此则视同己出,才可礼同亲生。
他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究竟意欲何为,哪怕天底下谁都有可能把这礼数说错,唯独他不可能,但事已至此,说这个究竟是先前真心所想亦或是目下诛心之言,谁又可知?
皇后实在厌极了如此钝刀子割肉似得谈话,微微朝他折下修长的脖颈,“想来那孩子与臣妾无缘,臣妾不愿再打扰他,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皇帝止了手中动作,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审视的意味,瞧她在面前福了福身自顾要走,突然一把将锦帕扔在地上,一只手猝不及防抓在她肘弯处狠狠一拽,几乎将人拽了个踉跄。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初大婚时那个刚及她肩膀的十三岁孩子了,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成长得比她更高,也比她有力地多。
“你做什么?”发髻上的步摇凌乱响了一串,皇后语含怒意斥了句,却拦不住他强制性拉到她走到案几前,不由分说拉开了遮盖的白绫。
“朕要你看着!”
那声音陡然提高,他先破裂了惯有的仪态,看着她的时候,眉心皱起一道深谷,却还未等开口,她在踉跄中站稳脚步,再抬起头,长睫覆盖下的怒意森寒如剑般狠狠刺进他眼里,撕开了体面的伪装,两个人的尖刺全都坚硬地互不相让。
“看了又能怎样,你想说什么?”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捏的人骨头生疼,她额上浮出一层冷汗,却连挣扎都不屑于给他,“想说这孩子是死于非命,还是想说这宫里究竟谁是凶手?想说就说出来,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下旨昭告天下严惩叛逆,要杀要剐不都是一句话的功夫吗?”
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多熟悉的话,她曾经也这么和他说过,只可惜那时有多少期冀如今就有多少讽刺。
“你敢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他怒目而视,泛红的眼睛里倒映出她一张惨白的脸,“你的心究竟是不是冷铁做的?”
她忽而冷笑,“你无非觉得凶手就是我,那你处置了我呀,国公如今不在帝都,我今日就算死在这屋子里,他也要到一个月后才能得到消息,你何不破釜沉舟一回,他若反了就是给自己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到时候想杀他的人多得是,他若是不反,你也算为这孩子报了仇,求个心安理得不也是两全其美么?”
“你!”他把牙关咬得发酸,扬起的手掌要忍的胸口闷痛才控制住没有落到她脸上,“如果杀了你真有用的话,我绝不会留你。”
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她嗤笑一声,低着头连开口都觉得费劲。
一室剑拔弩张的诡异寂静中,隔了会儿,皇帝却忽而松开了手,转身向交椅走过去的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连带着声音都轻飘飘地,“皇后有统理六宫之责,如今宫中既有奸佞作祟,朕要你亲自把人揪出来,给朕一个交代。”
人到极痛处反而会麻木,如同四肢麻木久了会变僵硬,心麻木久了一样会僵死。可痛失爱子的仇恨总要有个宣泄的出口,他要她把底下的人交出来。
皇后自偏殿出来时外头只剩咸福宫的淑妃还没走,弱柳似得一个美人,在一侧娉婷静候着,微微低垂着眼睑,袅袅福了福身,“妾身恭送皇后娘娘。”
徐良工弓着腰亦步亦趋跟上去,替皇后撑起伞重新步入到绵绵细雨中。
她仍是端庄的模样,像幅永远不会出错的精致壁画行走在疏阔的庭院中,只有脚下的步子略微比寻常快了些许,临到登上步撵,她才回头仿若虚无的看了眼,吩咐他,“皇上要个交代,你去安排。”
那话音不过在风中一吹就消散了,一路平静回到栖梧宫,皇后下步撵往寝殿去,只待坐上了金丝缎软榻,屏退左右,突然捂住心口止不住地干呕起来,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折腾,直呕出了满眼盈盈泪光。
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了,眼睛鼻子一个不缺,有模有样地皱在一起,只是沾满了血污,反倒教人瞧不清了,乍一过眼,像个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囫囵肉团儿……
粟禾姑姑在寝殿外隔着厚实的殿门只听得见一点儿动静,但心思玲珑的人那么一点儿动静也够了,一时间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是栖梧宫里的掌事女官,当年皇后进宫前半年时她曾入承国公府教导礼仪,而后千金小姐入主中宫理所当然还是她伴着,侍奉着这么些年总有些超越主仆的情分,闻着那声儿,当下便皱着眉去看一旁的徐良工,“偏就你多嘴,明知道宁岁宫里这会子不干净,还上赶着来回禀,这可好,跑一趟过去想必犯了忌讳,这时节本就不好,万一害了病可怎么办!”
徐良工与她有些交情,抱怨两句也就抱怨了。但屋里人是什么性子他还是知道些许的,寻常的邪祟怕是都要绕着她走,那时站在血腥未散的宁岁宫里都无甚异常,能出问题的想想只能是偏殿里了。
他没什么好说的,一心想着皇后方才交代的事,催了两句粟禾赶紧教人去熬些温脾养胃的药膳送进去,自顾撑着伞撩起袍子又重新步入了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