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自飞霜殿到内牢院,路长约十里,寸土寸血。
正逢夜色渐深,料峭春寒中,大雪挟着冲天的血腥气,当空弥散。
袁部叛军性情彪悍,颇类群狼,彼此呼号集结,狼顾而雕眄,几乎像塞外裹挟着铁砂的朔风,席卷于赵氏王庭之中。
与之相比,赵椟精心豢养的宫人乐伎,却如洗剥殆尽的洁白羊羔子一般,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那些叛军手提斩马刀,信手劈刺,如砍菜削瓜一般,嬉笑之中,血流弥望。统领眼见得解雪时披单衣而来,当即厉咤一声:“什么人!”
那统领口鼻间的白雾刚随一声断喝涌出,刀光已挟万钧之力,迎面劈下!
——铮!
错身而过时,令人牙齿发酸的金铁声里,喷涌出大股被劲风搅烂的雪沫,在场叛军,无不为这暴起的雪雾迷了双眼,以至于来不及捕捉那一道后发先至的剑光。
——哐铛!
脱手倒飞而出的,却是那柄斩马刀!
这百炼钢铸就的斩马刀,至刚至烈,对上那柄轻飘飘的文人剑,竟非一合之敌!
待两旁仓促回援,已嫌太迟。斩马刀刀风到处,只见那单衣一掠而过,如一片浑不受力的虚影,兔起鹘落,冲荡刀丛之上,忽而没入苍茫雪霰间。
解雪时并非嗜杀之辈,所学却是杀人之剑。此番既开杀戒,剑光荡衣出袖,飘摇前行,血溅五步之内。
即便如此,那剑光依旧清冽如冰,穿透漫天雪霰,不沾半点烟尘气,几乎从天外照来。
一路上把守要径的叛军甚至没来得及和他打上照面,便已觉一股锐痛穿喉,圆滑的剑锋丝毫不为外力滞留,随着手腕处寸劲一振,挟一股血泉透体而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凡是胆敢阻其去路的,都被一剑斩断!
只是王庭之中,重兵压境,又岂是一己之力足以匹敌?他孤身冲关,那叛军彼此呼应,焉能不知?
一时间,鸣镝声冲天而起,鹰隼传讯于岗哨之间,各路叛军山呼海啸,悉数策马驰援于内牢院前。
待他冲杀到内牢院前时,那院墙已然被黑压压的铁骑所合围,甲光如龙鳞般层层铺排,持盾者当先,铁臂弩蛰伏于后,长棘浓似云,铁箭密如雨,将个院门护卫得水泄不通。
凭一己之力,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杀进院中去!
解雪时面色煞白,握剑的虎口无声地渗出血来,啪嗒一声,沿剑尖滴落在积雪中。
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生机如泄洪一般,沿着破碎的经脉狂乱奔走,几乎只要一开口,喉中便会涌上一股血腥气。
但他不敢背诺而生,宁可应誓而死!
“休得擅进一步!”那统领断喝道,“诸将士听令,死守内牢院,定要护将军周全!”
他话音未落,解雪时已经抬起了一只手。
说时迟,那时快,那统领只觉面上一寒,有一道银光如弹丸脱手,擦着他的面颊,哐当一声,钉入院门之内。
整扇院门都为无形的劲力所慑,连带铜环一道,都陷入了一片波谲云诡的震荡之中。
那统领心中大骇,连忙定睛去看。
只见钉在院门上的,赫然是一枚鹰首扳指,被这人虎口处的热血浸透了,沿着门淌下一缕猩红的血线。
这扳指在场诸人都再熟悉不过,分明是袁鞘青统领三军的信物!
此物落入赵椟手中已久,解雪时忍辱寻了来,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将军的信物?”统领叱道,“此人来历不明,断不可轻信,弓箭手听令,张弓,搭箭——你,还不把剑放下!”
他满心警惕,一眼望去,却正对上那双眼睛。
睫毛上都是白惨惨的冰花,晶莹剔透,偏偏透出点如芒带刺的煞气来,任何人只消和他对视一眼,就会被那其中濒死兽类般的凄厉所慑。
只这么一晃神,就已经太迟了!
持盾者的双手,以拇指为界,悄无声息地迸出一条红线。剑锋破皮肉而出,以一种妙到巅峰的角度,斜转入马腹下。剑身一晃,残影陡然绽开,瞬间削去四蹄。
至此剑势犹未尽,一道白光破开瓢泼般的血雨,以悍然无匹的力度,一举洞穿弓手胸腹,将人钉入了院门之上!
门上积雪震荡四散,雪霰翻飞间,院门轰然洞开,那一人一剑,早已冲入了大雪中。
直到这时,那几枚断指才同盾牌一道,哐当坠地,断口平滑如切玉一般。
“废物,拦他做什么!”袁鞘青喝道,“他也是你们能拦住的?”
他本在逼问赵椟,此时听得耳旁风声大作,不由大笑,急急转过头去。
入目的却是一片砂石似的雪霰,在夜风里扑簌簌地乱滚,迷得人睁不开眼,其间却夹杂着一缕清凌凌的白梅香。
袁鞘青面色骤变,道:“好重的血腥气!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杀我?”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雷霆般的剑光!
谢浚抬头喝道:“你还动内力,不要命了?”
那一剑却是擦过袁鞘青的鬓角,直冲赵椟而去。
那赵椟本就被卸了肩胛骨,用一条麻绳牢牢缚在地上,雪白面孔上都是青紫淤痕,口鼻淋漓渗血,如开了染坊一般,好不狼狈。
此时见他一剑刺来,自然避无可避,只睁着那一双怨鬼般凄厉的眼睛,瞳孔紧缩,死死锁住了剑尖的倒影,和在其后隐约闪现的,他的影子。
“你要杀我……是我应得的,你得先杀我!”赵椟断断续续,哑声道,“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死在你剑下,好得很,到了黄泉底下,我也要比他早一步捉住你,我不会,我不会再让他争先!”
他死到临头,却还在那一念魔障之中,丝毫不见悔意,谁知那意料之中的剧痛尚未袭来,耳边便传来了裂帛声一响。
——嘶啦!
长剑在乱发中掠过,那断发瞬间被夜风卷起,纷纷扬扬散落了满地。赵椟断发覆面,在剧烈的不可置信中,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始终只能看见一截不近人情的剑尖。
“你杀孽太重,是教之过,”解雪时徐徐道,“这以后,你便……”
“你说什么!”赵椟厉声道,竟然挣扎着去握他的剑尖,“谁要你发慈悲,谁要你保我!你竟然要我落发?我做的事情,我最清楚,我就是当一辈子的和尚,吃一辈子的斋,念一辈子的佛,也超度不干净!我要你杀了我,这就亲手来杀我,来啊!”
他狂态毕露,如负痛野兽一般,在绳索之中暴跳起来,以头抢地,那呼喝声在夜色中如哀哀的狼嗥一般,令人脊背一阵阵发寒。
只是却没有人回应他。
解雪时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和袁鞘青一对,唇角渗出一行污血。
那一柄长剑,已在悄无声息间,横在了袁鞘青颈上。
他自己已到了灯尽油枯之时,他再清楚不过,长剑握在掌中,已经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周身气机渐渐涣散,用来挟制袁鞘青,譬如稚子以稻草捆束猎鹰,实在危机四伏。
只是袁鞘青却毫无拔刀的意思,只是喉结微微滚动,双目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不定。
“退兵。”
袁鞘青叹道:“我这么值钱的筹码,你就别无所求?赵氏气数已尽,若我称帝,你来辅佐于我,也不失为一段将相相和的佳话。”
长剑推进一指,紧紧挟制着袁鞘青的咽喉,血管在其下突突地痉挛着,显然其心绪之震荡,远不如面上平静无波。
“和谢浚一道,辅佐株儿,平定残局。”
“到嘴的肉,你要我吐出来?你这学生,也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伴君如伴虎,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拿什么让我安生?”
“一条命。你我十余年为敌,彼此钳制,也当于此了断。”
“可老子不想要你的命,”袁鞘青道,忽而伸手抚在他冷浸浸的面孔上,一双鹰目中含着点近乎悲怆的柔和,“你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你既然有求于我,这筹码,当由我来定。”
他逆着剑锋,逼近一步,沉声道:“其一,我要摄政,五年之后,赵株若无人君相,我就反。其二,赵株若羽翼丰满,兔死狗烹,我便反。其三,”他忽而一手扫开剑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对方的嘴唇。
这第三个筹码,不言而喻。
片刻之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贴在了他的唇上。
这只能勉强称为一个吻,像是两方金玉相叩击,彼此都是铁石心肠的人物,那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旖旎,在唇齿间冷冰冰地流动。
那吻里都是滚烫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缕魔障般的白梅香。
最后几个字,混合在咕嘟作响的血沫中:“你是重诺之人,袁某人亦是。”
一语既毕,袁鞘青骤然回首,道:“退兵!传我军令,即刻退至武冲关外!”
解雪时眼前黑雾弥散,那长剑不知何时脱手跌落在地,没入积雪之中。
一只手猛地握在了他的腕脉上,手指痉挛般跳动,甚至比他的脉搏还急促几分。
“你疯了!把铜针都逼出来,你可知道……可知道,”谢浚目眦欲裂,“你不要的这条命,有的是人求之不得!赵氏的江山,有他自己的造化,搭上自己做什么!”
只是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依旧握不住这只冰冷的手。
解雪时挣脱开去,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那五指简直有千钧的力道,把他一颗心牢牢拧在指掌间,捏出成股连血带肉的酸水来。
他已经预感到解雪时要说什么了,那剧烈的酸楚感,几如百蚁噬心。
“株儿,你过来。”解雪时道。
他对这痴痴傻傻的学生颇为温和,只是这赵氏风雨飘摇,如今对上这痴子,心中不免有些凄凉意味。
赵株失血过多,面色惨白不下于他,此时眼中噙着泪,静静地伸手拥着他。细看去,那张脸秀丽而瘦削,是赵氏一脉所独有的,病芍药般的相貌,但却不像赵椟那般,猩红得能滴出血来。
“袁鞘青不可尽信,遇事不决,映泉会辅佐于你。”解雪时道,“你已受尽暴君酷刑之苦,为帝之后,当如何自处,你应该已有了分寸。”
谢浚和他目光一对,心里不由砰地一跳,忙去抓他的手,谁知道夜风忽而转烈,雪霰兼天涌起,如堂前梨花般沾衣拂袖,这么一晃眼间,哪里还有人影?
连带着蜷缩在一旁的赵椟,都失去了踪迹!
大雪汹涌激荡,冲刷到院墙之外,四处都是凛然的落雪声,半点光亮也无,只能听见簌簌的履雪声,倍增苦寒之意。
赵椟耳中纷纷作响,耳廓凝了层白霜,冻得通红,只觉风刀霜剑,将一身躯壳破开了个空腔,引漫天风雪倒灌进来。
只有胸膛是火热的。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正伏在一个人的脊背上。隔着薄薄一层单衣,那热度源源不断地倒灌过来,连带着被拧脱臼的两条胳膊,都熨帖起来,隐隐泛着钝痛。
那鬓发间的白梅香,近在眼前,他竟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背着他的人,是——
那满腔的戾气,都找着了宣泄口,狂涌而出。
“你疯了?还要留我一条命?我的命贱,是你拣剩下的,是不堪教化的祸患,何必留我?”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
他心中酸楚已极,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太庙外的大雪中,那时遥不可及,玉山般背影,这时却嫌单薄了。
解雪时本就病恹恹的,近来又清减不少,此时背负着他一个成年男子,不能不说艰难,他甚至隔着风雪,也能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仿佛是从心肺间直透出来的。
这条路也因而显得出奇漫长。
赵椟那乱发纷纷披在面上,被风雪一激,如同刀刮一般,心中忽冷忽热,激愤与酸楚相交加,竟是从眼里恨出泪来。
“你是要我做个明白鬼么?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我哪里比不过那呆子?他有的,我怎么也得不到!”
他几乎是厉声嘶吼起来,那声音如枭泣一般,在雪中冲荡,只是解雪时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有你亲手制的桐木琴,有名驹烈马,有百盏莲花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偏爱他,处处容忍他,甚至,甚至连太子之位,你也想从我身上剥下来,即便我真是十恶不赦的厉鬼,那也是我最后一张人皮,凭什么!要不是当初你和父皇商议废太子,我又怎么会反,怎么会一路弑父杀亲,无路可退!”
他愤懑之中,胸口剧烈起伏,心中毒火炽盛,反倒觉得对方的身体渐渐开始发冷。
突然间,解雪时身形一震,剧烈咳嗽起来,那胸口震颤的力度,几乎要把心肺都倾囊而出。
赵椟心中一悸,下意识地抬臂去蹭他的下颌,却莫名摸了满手的温热。
“你怎么……”
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如闪电般击穿了他,令他那五指都在惊悸中痉挛起来。只是那失落感稍纵即逝,转瞬被截断在短短一句话中。
“废太子一事,我从未后悔,”解雪时咳嗽道,“你不适合为人君。”
从未后悔!
赵椟的面孔本就惨败至极,闻言几乎在盛怒中狰狞变形,他伏在解雪时肩上,竟是一言不发,死死咬着嘴唇,从眼里流下泪来。
——我求求你,后悔一次吧。
风雪更紧,京中积蓄已久的寒气,几乎在这个雪夜里悉数反扑回来。这一路有多长,他心中生受了多少遍淬毒的针毡,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以血肉穿过茫茫棘刺般的成见,触碰到解雪时的手掌。
直到一盏灯笼,斜照在面前。
天旋地转间,那唯一的热源消失了,他如丧家之犬般,跌落在雪地中。
提着灯笼的是个老僧,面目如铁,颇有金刚怒目之威。
是皇陵边的菩提寺,供奉有一品佛骨舍利,因而其间僧人,武学修为颇为不俗,用来囚禁宗室罪人,最为相宜。
赵椟道:“原来是要当尊活菩萨,我道先生怎么有心思来度化我这恶鬼!”
解雪时道:“你心性未定,从今往后,便在此处修行,一日不出此寺,便一日不会有人伤你性命。”
“我要你来度我!”赵椟冷笑道,“明明是你……”
“株儿落水之后,你收到了十卷自法华寺求来的莲台经,用以压枕,风寒昏厥方醒,又有头痛之疾,服食的是平康坊的棠梨点霜膏。”解雪时道,“我确实有愧,不应苛而无当,以致成疾。”
他面色煞白,气息微弱不可闻,却是生平罕见的平和,只是这平和反倒越发触怒了赵椟,令他双目中再度渗出泪来。
“你不给我的,母后自然会……”话音未落,赵椟已经闪电般抬起头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只是他这一问出口,又如石沉大海般,失去了应答。
在骤然涌起的不可置信中,他猛地抬起头来,那眼中的泪早已结成了带芒刺的冰霜,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中,一点远去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去抹,谁知从掌心到手肘,都是猩红的血迹!
——那都是,都是方才从解雪时下颌处沾来的血!
他心肺俱伤,又背负重物在风雪中行走这许久,恐怕肺里都是雪沫,性命危在旦夕!
赵椟脸上冻僵的肌肉突突抽搐了两下,竟是用手肘支地,从雪中挣扎起来,谁知那癫狂的力度毫无用武之地,那老僧只用一只枯瘦的手掌,便钳制住了他的一切挣扎。
“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贫僧……”
“他快死了,他就要死了!”
他那厉声咆哮,如泥牛入海一般,被卷入了呼啸的风雪中,除却震得自己耳膜生疼,口中流血以外,竟是毫无用处。
那老僧依旧道:“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贫僧进寺吧。”
此时火光斜照,赵椟余光一掠,只见他双耳处空空荡荡,结了两块黑褐色的瘢痕,竟是个空有一身功夫的聋僧!
赵椟心中大骇,却只能被钳制在他手上,眼睁睁看着解雪时的背影,化作风雪中的一枚黑点。
那缠绵的毒恨,同歹毒的情爱一道,都在这个茫茫大雪夜里,化作了这聋子耳中一场凄凉的笑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