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槐起 五
这含章殿偏殿极为私密,只有皇帝萧炎和一位内侍。
萧炯此刻一身孝衣跪在桌前,目色悲怆,眼下微红,那样子八分像极了年轻时的萧攸,看的皇帝一时语塞。
“父王去之前,托景治给陛下带话。”
萧炎点头,示意他说。
那跪在地上的萧炯抬起头,用像极了齐王萧攸的眼看着皇帝,道,“先帝去前的话未曾有一日敢忘,如今,是兄长先忘。”
先帝去时,以西汉淮南厉王刘长和曹魏陈思王曹植与他们身为皇帝兄长的事,苦心孤诣劝萧炎和萧攸二人要和平共处,相互扶持。
皇帝闻言,瞳孔猛的扩大,唇一下没了血色,“朕…”
那萧炯伏下头,带着哭腔的语气激动的打断了皇帝,“父王身在洛阳,恪守本分,尽心辅佐,一日不曾僭越,更未生出异心,只求能兄弟同心匡扶我晋国社稷,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还望陛下明察!”
兄弟同心。
此话一出,殿里的内侍急忙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出。
“兄弟同心…”萧炎的眼角不受控制的颤动了一下,这是先帝去时拉着两人的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跪着的人,眼里温和了些,“景治,起来说话。”
萧炯闻言,仍倔强的跪在地上。
皇帝见状,极轻的叹了口气,慢慢道,“先帝在时,曾言魏曹因为缺乏宗室藩屏的保障,落得个亡国灭族的下场,故而一再嘱咐我们,不论藩王还是皇帝,都流的萧家的血,要我们…兄弟同心。”
萧炎低着头,遮住了眼中的落寞,复而深吸一口气,道“可如今,不是朕忘了!你父王是我的亲兄弟!我从没想过让齐王死,我只是…只是…”
“陛下难道还不知道,父王是因何而死吗!”萧炯见萧炎的语气越来越弱,直起了身子,问道。
萧炯的父王临死前,仍放心不下自己这兄弟,在他耳边道,“一,陛下身侧,奸人当道,为父要你点醒陛下,不要让圣心蒙尘。”
可这皇帝,事到如今还想着如何撇开关系,如何为他那痴傻的太子铺路!
萧炎慢慢的转过头,见着萧炯的脸色,眼中一抹锐利,朝那内侍道,“出去。”
奚绍出了竹园,找了客栈借了马,还不如墨书一半的脚程快,到了这蒋家医馆时,天色已接近傍晚。
“爷爷已经走啦!”说话的女孩儿小小一个,十分可爱,医馆里只有一个大人操持,如今正在后院库房里抓药,故而是这小女孩儿来见客人。
奚绍的眉头皱了皱,轻声问,“什么时辰走的?”
那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根琥珀色的糖块,咂咂嘴道,“半柱香吧。”她回过头,看着奚绍,认真的打量了一会儿,大声道,“哥哥的气色很好,只是要多吃饭,多休息,不用抓药的。”
“给他来点儿药,补补脑子。”
医馆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萧衷正从车帘里探出半个身子,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休得胡言!”
只一下,那太子就被马车里的杨珧敲打的变了脸色,一下变得恭敬了许多。
“今日殿下在椿居收了些惊吓,胡言乱语,先生莫见怪。”杨珧下马,十分有礼的朝奚绍赔礼道歉,“先生来这医馆,可是身体有恙?若不嫌弃,可移步府上诊治。”
奚绍只看着跟在杨珧身后的人,半晌才与当日那哭哭啼啼,疯疯癫癫,浑身脏污的人分开。
杨家可真是为自家这太子煞费苦心,如今受了惊吓,连出门都得当今尚书令亲自作陪,生怕惹出祸事。
“抓点咳嗽的药,不妨事。”奚绍收回眼神,向杨珧回礼道。
“那就好,那就好…”杨珧说着说着,就见萧衷趴在桌子上,十分好奇的盯着那小女孩手里的糖,姿势丝毫不似贵人,连宫里奴仆的礼数也比不上,一时脸上挂不住了。
这槐蕊公子是杨家为太子寻得的谋士,如今这人只是看在太孙鞠的份上出手相助,轻轻松松便从陛下盛怒中使得皇后全身而退,保全了太子妃与太子,如今让先生见了萧衷这做派,怕是太子的愚钝瞒也瞒不住了,恐怕这公子是更瞧他不上了。
那小女孩儿见了萧衷目的明确的眼神,移了一下身子,护住了手里的糖。
谁知那人一点儿都不知趣,毫不气馁的凑上去,“喂,你吃的什么糖?”
“殿下…”杨珧有些紧张的看了奚绍一眼,轻声提醒。
“爷爷用茶叶做的糖。”小女孩撇他一眼。
萧衷点了点头,凑的更近了,笑着问,“没见过的,好吃吗?”
那小女孩看着眼前像个小孩儿的大人,突然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糖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这人。
“殿下今日,可能是…”杨珧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萧衷跟个孩童抢糖吃这件事。
奚绍笑了笑,不接话,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不是?倒是墨书替那尚书令道,“没吃饱。”
“对对对…”杨珧苦笑,忙着换了话题,“先生抓了药,不如杨某送公子回竹园。”
奚绍刚得知太医蒋朝已经走了半柱香,便知是来不及了,他知道杨珧这句话只是客套,只淡笑着,“不劳…”
“就一辆马车,哪坐的下这么多人?”萧衷舔了口糖,嫌弃的咂咂嘴。
奚绍心道,看来不必自己推辞了。
杨珧回头,警告的看了眼萧衷,就见他苦着的脸一下规矩的笑起来,“舅舅待会儿自己回府吧,绍先生我来送。”
奚绍愣了愣。
“愣着干嘛,走啊!”萧衷将糖往桌子上一扔,又说了句“苦的。”便自顾自上了马车。
“有回甘的!”那小女孩儿见有人说自己爷爷做的糖不好吃,小手撑在桌子上朝那人不服气的喊,“你就是没喝过好茶!”
杨珧还没反应过来,见了那修长潇洒的背影出了门才心道一声:开窍了?
含章殿的内侍遣人报信,小齐王面圣伸冤,太医瞒报齐王病情的欺君之罪,恐怕是瞒不住了。
消息正午时已传到了杨骏一党,彼时各位大人还在乾阳殿论的不可开交,一下便与知情的几位匆匆离朝,直奔椒房殿去了。
消息正午过后半柱香不到便传到了杨府与贾府,府中幕僚不管士族还是寒庶都紧急的商量着对策。
“宰相大人呢?”
“还在宫中!”
“尚书令呢?”
“殿下非说受了惊吓要出门散心!这节骨眼,刚遭了刺杀,杨大人怎放心殿下一人出门!”
“他这是要拖死我们,全去给齐王陪葬啊!”
椒房殿要安静的多,说起来只要这群太医咬死是诊治失误,也是绝牵连不到杨贾两家的,也是老方法了,把住他们的妻小再一番威胁即可。
只是,太突然了。
齐王死的突然,萧炯面圣的突然,如今宫里当值的两位涉事太医已被拘在椒房殿,宫外的,还有一位蒋朝。
“卫冠,华逸那帮子人可都还在乾阳殿没走哪!万不可走漏风声半点风声!不然事情闹大了,被这群人攒住把柄,就难收拾了!”
杨骏坐在椅子上听着贾谧的叫嚷,两只手也握在一起,微微颤抖。
“贾家弟弟当日连章度都敢训斥,如今就坐不住了?”
皇后杨芷坐在美人塌上,冷冷出声,温和的脸庞此刻冷若冰霜。
章度乃当今圣上的第十六子,萧颖,程才人所生。
当日贾谧与仅仅五岁的太孙鞠下棋,满盘皆输,跟个孩童争起了棋路来,萧颖替太孙说了几句话,便被这贾谧用计外放为平北将军,镇守邺城。
那杨骏抚着额头,听出了女儿语中的冷意,无力道,“都是自家人,别在这时候乱了阵脚。”
这贾谧是贾充的外孙,虽是过继的,说起来也算是亲家家里的儿子了。
“父亲!你糊涂啊!”杨芷重重的叹了口气,轻拍着塌椅,“陛下与齐王一母同胞,就算是为了衷儿要让齐王回封地,那也从未想到逼死他啊!就连衷儿平日也最是敬重这个叔叔!谋害齐王,这是多大的罪过!”
“我…”杨骏一时语塞,“我也没想到那齐王怎么就这么死了…”
更坏的是,如今这事很有可能查到自己头上。
“皇后娘娘。”何劭见状,忙出来打圆场,“此时再论这些已为时已晚,如今当务之急是将太医蒋…”
“臣在这里…”
殿中四人齐齐噤声,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大殿的门被推开,那蒋朝走了进来,花白的头发有些杂乱。
身边跟着椒房殿守在外面的仆人,跪在地上道,“太医是自己过来的。”
“我就说怎么派出去的人都找不到你个老头子,原来是自己往椒房殿跑…”
“住口!”杨芷冷声打断,身子却站了起来,连下几个台阶,“蒋太医有事相托?”
如今杨家贾家的人都在找他,这人却直奔椒房殿而来,他不会不知道,如今椒房殿的这位皇后也姓杨。
那蒋朝见着皇后,神色微动,望了一眼狐疑的杨骏,又看向了皇后,道,“微臣不仅可令杨贾两家脱身,还可令陛下停止追责,只是…”
那太医跪下了身子,连贾谧也不敢打断他的话。
“老夫家里还有一不满五岁的孙女,皇后娘娘仁慈,只求能护住我蒋家这最后一条血脉。”
杨骏皱起了眉头,似乎十分不满如今这交易,又像是在不满这人只求杨芷不求自己。
贾谧正准备说话,便被何劭一个狠狠的眼神逼的噤声。
贾谧轻哼一声,只在心里道,女子也能算香火?区区草民也能劳烦皇后托付。
全然忘了皇后也是女子。
那杨芷走到蒋朝跟前亲手将他扶起,神色中有些不忍,但仍温声道,“蒋太医今日之恩,杨芷没齿难忘,我必将蒋家姑娘当作亲生女儿,好生照料。”
马车行至乡间竹园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除了风吹着竹叶的“沙沙”声,隐隐约约还有蛙鸣。
上次与萧衷共乘一车,这人还浑身血污,哭哭啼啼的,下了车那腥臭味还挥之不去,如今这人还是一身锦衣,确实规矩多了,一路上都半躺在车上,闭着眼睛,分不清楚是不是在假寐。
假寐也好,奚绍本就不想同他说话。
只是车一停,这人眼睛一睁,似乎与刚刚那个安静的人全然不似一个人。
他似乎也不愿在车里多待,只大大咧咧的掀帘出车,跳了下去,自顾自推开了竹栅栏。
“没上灯?“萧衷插着腰打量了一下这院子,一颗歪歪扭扭的槐树,一个泉眼池子,几个石凳,一个石桌一个竹躺椅,泉眼旁的青石板上晾着散发着淡淡槐花香的纸。
他再走近,见着石桌上一张染的看不出字的纸,和一碗还没动几口的鱼。
萧衷盯着那桌子看了半晌,转头看刚刚下车的奚绍,“你一顿就吃这么点儿?你家里除了那人没别人了?一个兄弟姊妹也没有?怪寒酸的。”
那墨书走在奚绍身侧,听这位太子用‘那人’称呼自己,有些不服气地低声道,“我叫墨书。”
“不及殿下兄弟众多。”
奚绍的心本是一颗飘零槐花,任谁,用话刺,用心算,都如雨打浮萍,刺不到,抓不住。
如今却是出口便语带讽刺,不过这太子也应该听不出来他语中的弦外之音。
谁知那萧衷闻言竟轻轻一笑,隐在夜色里的脸看不清表情,更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和情绪。
“算起来,我确有过一个哥哥,十个弟弟,还有六个妹妹。”
“不过大多两三岁就死了,命好的十一二岁才死。”那人笑笑,似乎还抬起手掰起了指头算,夜色里传来他的声音,“如今我算算,还剩五个弟弟,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