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槐起 六
奚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没应付过这样的人。
夜色太深,他有些看不清了。
过于痴傻,过于纯粹,抑或过于伪装,他突然不知眼前人是哪类。
他默了默,侧头道,“墨书,点上灯,去煎药。”
那夜色里的人突然气场调转,听起来十分不悦,嚷嚷道,“我想吃肉!”
“……”
奚绍突然觉得,看来自己是多虑了,也走了过去,“家里不做晚饭,药是我喝的。”
那萧衷闻言,剑眉一挑,坐下了,“原来先生还真的是去抓药的。”
奚绍低着头,收拾着石凳上中午没吃几口就丢下的鱼,微微抬了抬眸,“不然呢?”
“我还以为你知道。”
萧衷看着眼前这人从容的收拾着碗筷,身姿竟像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持笔作画一般雅致,见他神色未变,萧衷语气骄傲道,“那医馆是宫里蒋太医开的,他替我母后调过药膳,那叫一个香!这在阳春里也很出名的,你真不知道?”
谁会去医馆吃饭?但这话从萧衷嘴里说出来,就是会让人觉得正常不过,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炫耀着自己知道的,吃过的好东西。
“殿下恐怕要失望了。”奚绍端起碗,神色平静,“在下家中炖不了药膳。”
说罢,便抬手去取那石桌上的宣纸,却被萧衷一把按下。
“这是什么?”
奚绍已经习惯了,他松了手,坦然道,“礼。”
萧衷点点头,拿起那张纸,在月光下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皱起了眉头,“先生看出这画的是些什么东西了吗?”
在萧衷看这宣纸的时候,奚绍也正望着他。
萧衷并未有何异色,看上去就仅仅像是好奇一件新鲜玩意儿一样。
他垂下了眼眸,只道“水洗坏了,认不出来。”便端着碗去后院了。
他和墨书在后院清洗着碗筷,洗完后又坐在木凳上,还滴着水的手如同滴水的白玉,呆呆的放在煎药的炉子前烤着。
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在他精致清雅的脸上,生出些盈盈暖意。
他并不需要喝药,去医馆,是为了拦住蒋朝,拦住了是帮齐王一个忙,拦不住,也无妨。
而带前院的人回竹苑,是意外。
他并不想回前院面对这个意外,可能是不愿和不必要的蠢人交谈,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愿和必要的聪明人打交道。
“你们家先生话真少,这么半天呆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墨小兄弟,本太子真是好奇,你是怎么受的了这木头的?”
萧衷似是一个人在前院坐久了,挨不住无聊跑了过来。
奚绍闻言,回过神来,不慌不忙的装作自顾自的查看药材。
可惜,如那日萧乂所说,他只是聪明,并不怎么会演戏,这样子明摆着就是不想搭理人。
墨书见堂堂太子殿下称自己小兄弟,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神为自家先生辩护,“我家先生说什么都招人多想,所以还不如不说。”
奚绍轻轻咳了咳,将药炉拿了起来,“墨书,碗。”
墨书应了一声,忙找药碗去了。
萧衷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两人一个倒药,一个捧碗,无人搭理他,良久翻了个白眼,用与细嫩俊秀的脸全然不同的大手捶了捶柱子,“早知道这里半点意思没有,还不如晚上跟他们去吃酒!”
墨书偷偷看了看奚绍的脸色,见先生似乎也不怎么爱搭理这人,便道,“那墨书送殿下回…”
话音刚落,奚绍的眼神扫了过来,是一道与温和俊逸的脸十分不相称的锐利眼神,吓的墨书急忙噤声,手里的碗有些不稳,但滚烫的汤药滴在手上,丝毫不觉得痛。
萧衷闻言,捶柱的手停了下来,笑了起来,“你可知洛阳城里盯着本太子的人有多少?杀我的人都在排着队呢!今早上在椿居就有壮汉敢拿大斧头砍我!你还敢送我回去?”
墨书心道,什么呀!不就是一女子拿匕首刺了他吗?看那身法就跟小孩子玩儿一样,但他嘴上还是道,“那…那我不送了,殿下就无聊着吧。”
萧衷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只“哼”了一声,抱着手就往屋子里去了。
“先…先生…”待那小祖宗走了很久,墨书才有些后怕,“墨书刚刚…”
“早些睡吧。”奚绍摇了摇头,宽慰的看他一眼。
竹苑的屋子有两座,大的是竹子打的,虽然夏日清凉,美观大气,但一不防虫二不防水,只在夏季供两人住,且屋子除了驱虫的药香,也没有被褥,都是能经雨淋的。
墨书躺在自己的竹床上,尽量不发出声响,还在为刚刚差点暴露自己会武功而心有余悸。
他愁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不是给先生惹麻烦了,便撑起身子就着月光打量那睡的极安稳的人,心道,“这没心没肺的人睡得都快”这句话看来是真的。
第二日清早,就有马车停在了竹苑外。
不过不是杨家的,而是宫里的。
萧衷起的晚,和衣而眠,清早上却也不像是睡的不好,反而神清气爽,心情极好的样子。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让您随老奴回宫。”
萧衷转了转眼睛,看着眼前的老太监,想了想,揉了揉肚子,“本太子正饿着…”
“传膳!”那老奴似是早就料到这招,笑眯眯的说,“皇后娘娘做了些糕点汤食,想着殿下叨扰先生一晚,拿来赏给绍先生的,这下正巧了不是!”
“老滑头。”萧衷点点他的脑袋,还是去提了两盒子吃食,转身去石桌了。
“昨晚你在哪儿睡的?怎么没见着你?”萧衷喝了一口鱼片粥,嫌弃的呸了呸。
“偏房睡的。”奚绍喝着粥,这口味很是清淡,还有余温。
萧衷点点头,又伸手去翻食盒里别的点心,一旁的老奴干脆转过身来,眼不见为净。
这萧衷也算是自己跟前儿长大的孩子了,如今在一草民面前输了风姿礼仪,老奴都替皇后臊的慌,幸好那先生看上去知书达理,见怪不怪的样子,应该…不会瞧不起殿下吧。
“你吃的真慢。”某人吃着自己的,还去打量奚绍碗里的。
“我不急。”
“噢,也是。”萧衷深觉有理,埋头吃了一大口,含糊道,“你家栅栏该修修了。”
“嗯。”
那栅栏是上回萧乂来时闯断的,一直没顾得上修理。
“竹屋里的香你在哪儿买的?”
“自己制的。”
那萧衷拿着酥饼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着奚绍打量,缓缓道,“有这手艺,你怎么不去做生意?”
“……”
“我不管,你送我两包。”
奚绍端着碗,面无表情地点头。
“还有,那张纸看不出来算了。”
奚绍抬眼,漆黑的眼睛看着萧衷,将萧衷的脸看的十分不自然。
“行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这儿茅房里…”
“吃饱了。”奚绍淡淡地打断,手里放下了碗筷。
萧衷闻言,赶紧喝了口粥,拍了拍肚子,起身跟着老奴走了,一边还不忘回头道,“绍先生!香做好了送去杨府,别给忘了!”
待那路人走远了,墨书才坐下,看看还有没有好吃的。
“绍先生,太子要的那个是驱虫的香吧。”墨书边吃边说。
奚绍的食盒虽被萧衷翻过,但应该是见着点心都一样所以便不来糟蹋,剩了许多。
“食不语。”奚绍拍拍墨书的肩膀,又嘱咐了句,“别咽太快。”便起身回竹屋了。
“哟,太子不是出宫避鬼了吗?可终于舍得回来了。”贾南风刚从椒房殿出来。
如今郭槐嘱咐,这段时日一定小心为上,做好功夫,她便真就耐着性子规规矩矩请了半月安,让人找不出错处,不过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太子殿下不在,她心情十分之好,故而也能配合着做些表面功夫。
萧衷道,“是啊,椿居又来了几个漂亮的,个个比你好看,任谁谁也舍不得走啊!”
贾南风冷笑一声,正巧同去请安的谢玖也出来了,贾南风一时调转了枪头。“妹妹功夫向来做的足,怎么?终于舍得出来了?”
那谢玖身着一浅杏色裙装,钗环素雅,容貌端丽无害。
她慢慢的走着,低敛着眉眼,似乎人也是温温吞吞的性子。她这模样架不住艳丽服饰,繁琐首饰,与贾南风站在一起,更衬得一身紫色裙装的贾南风美的张扬妖冶。
但两人看久了,这世上任一男子都更想将谢玖娶回家,而不是更加貌美的贾南风。
“太子殿下。”谢玖温声向萧衷见礼,又向贾南风福身,“皇后娘娘不嫌弃嫔妾叨扰罢了。”
贾南风微微皱了皱眉头,正欲发作,就听萧衷大笑道,“母后就愿意看谢良娣,不愿看你,你能怎么着?”
话落便大步进了殿。
“听说昨晚你宿在了绍先生处?”杨芷的脸色有些担忧。
“能礼贤下士是好事,只是,你也要注意分寸些。”
宫女给萧衷看茶,只见萧衷闻了闻,便搁下一边了。
“我听说昨日堂弟回洛阳了?”
杨芷有些恼怒的瞧他一眼,“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现在才问。”
见着萧衷低着头撅着嘴,杨芷又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昨日萧炯去见你父皇,说了一些话……”
她看了看萧衷,觉得还是不便多言,转了话锋只道,“如今鞠儿养在我这里,虽还没到指老师的年纪,但伴读,也可以先找着,免得你几个小点的弟弟抢了去。”
如今王媛姬的小儿子刚刚出生,这句话也不是没有半分醋意。
“母后做主便是。”萧衷心不在焉。
这萧鞠虽然是他的孩子,但这孩子养到四五岁才让他见着,那时他还以为是哪处妃嫔生了个弟弟,一口一个“弟弟”的逗,直到父皇铁青着脸告诉他,这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名鞠。
闹出这样大一个笑话,任谁都清楚,他这太子对这个长孙是丝毫不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