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章
房戟麻木地吃了一口粥,忽然灵机一动,“杜太傅有几个嫡女?”
“只有一个,”嬴戈轻叹一声,“如若不然,寡人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了。”
房戟面色凝重地望着嬴戈,半晌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还是早点儿做好来日他们兄弟之间自相残杀的心理准备吧。”
“?”
嬴戈哭笑不得地捉住他的手,“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应当不至于如此。”
房戟摇摇头,苍凉道:“你不懂。”
本是同根生又如何,自个儿看上的女人被兄弟横刀夺爱,分分钟教会你什么叫做塑料兄弟情。
嬴戈将房戟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挪下来包在掌心,房戟的手很白,五指修长,掌心和指腹却能摸出明显的剑茧,与女子的纤软柔夷截然不同。他的手同他的人一样,有种鲜明生动的锋利感。
嬴戈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如玉的骨节,觉得良辰美景,不该消磨在无尽的朝堂之事上。
这个念头一出,连他自己都隐隐有些吃惊。在他过去二十几载的光阴之中,还从未萌生过这样的想法。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天下一统,四海归心。
嬴戈忽然忆起了幼年时的光景,忆起那个明艳至极的女子,云鬓花颜金步摇,日复一日端坐在寝宫的正殿,似是在等他,又不似在等他。
母后,儿臣习武回来了。他说。
只见她微微颔首,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美得端庄而威严。
然而,他和她都明白,他的父王,她的夫君,今日仍旧不会来。
可她雍容的面庞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怨怼,连哀戚也不曾有。即便她日复一日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却总是夫君宿在他人处的消息。
彼时他年少气盛,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母后既然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她没有动怒,也没有落泪,只是温柔地将她的长子拥入怀中,告诉他,因为一个君王,有太多的“不得已”。
她讲道,等你长大了,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你的悲欢喜怒都系于他一身,为了他,你可以从清晨等到日落,你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心甘情愿。
他听得直皱眉,说,这样未免太傻了。
她翘起红唇,对他说,倘若今后你遇到了这个人,却忘了早点把你对他的心意告诉他,那才是真的傻。
母后病逝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戎马一生的父王,伏在她的灵柩前,哭得像个撕心裂肺的孩子。
那时他才明白,父王独宠李夫人多年,是因为边关战事吃紧,而李夫人乃是大将军李惠的嫡女。
原来,为了江山稳固,狠心冷落自己挚爱的女子多年,甚至连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便是父王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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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戟趁嬴戈走神,想将右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却被他反手攥紧。嬴戈一双沉沉如水的墨眸深深地望着他,眸底似有微光闪烁,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隐匿其中,都化作了一道低沉微哑而富有磁性的声线:“今夜月色甚美,你可愿与寡人一起饮酒赏月?”
房戟的目光触及到嬴戈的眼神,心脏猝不及防地猛然跳动了几下。
房戟镇定地点点头,心想,错觉,一定是错觉。
老子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直男,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掰弯呢。
一定是错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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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戈没有说谎,今夜月明星稀,夜空晴朗,如水的月光自温柔的夜色之中倾泻而下,无声地四处流淌,的确美得令人心醉。
他们就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房戟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辣得皱眉吐舌头。
嬴戈神色从容地饮下一口酒,瞧见房戟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只觉得极是可爱,“如何?”
宣赵人喜饮茶,却不喜饮酒,酿酒的工艺自然要比民风剽悍喜饮烈酒的大秦人逊色许多。因为这一缘故,房戟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对于酒的承受能力也是低到令人发指。
烈酒下肚,犹如一团火顺着喉咙落进腹中,烧得房戟白玉似的面孔都浮起了浅浅的绯色。
他原本想说这酒怎么这么辣,可看见嬴戈锋锐的眉眼染上笑意,微微侧过脸望着他,到了嘴边儿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哼,知道你酒量好,行了吧。
都怪这副身子酒量太差,要是放到上辈子,这货都不一定喝得过他。
房戟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他将酒樽凑到唇边,不服输似的又抿了一口。这一次他有了先前的经验,已经略微适应了这酒辛辣的味道,品咂几下,口腔中竟回荡着一丝芳香甘洌。
“好酒。”他感叹道。
“早年征战时,曾与军中将士们共饮庆功酒,共赏沙场月,”嬴戈仰头望向夜空,过往的记忆逐渐从脑海中浮现,“在宫中赏月倒是第一次。”
“听说你当年未及弱冠便被封为三军统帅,很厉害嘛。”房戟晃着酒樽,几口黄汤下肚,令他感到浑身都暖洋洋的,整个人惬意地放松下来,平日里面对嬴戈时那种隐隐的警惕与紧绷感几乎消散一空,他现在是很愿意同嬴戈聊上几句的。
“寡人亦听闻你三岁能作诗文,六岁熟谙兵法,一直心向往之,”嬴戈低低笑了一声,垂下长睫,樽中酒倒映出眸中柔情,“本以为寡人与你会是棋逢对手,共争天下,没想到,竟与你结成了姻缘。”
都说造化弄人,可造化偏偏就将他所向往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嬴戈满腹情意还未想好如何宣之于口,却听房戟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大口酒,然后叹道:“此事……不提也罢。”
“……”
“你……”嬴戈揣摩着措辞,生平第一次如此踟蹰不能言,“你可知寡人对你……”
嬴戈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房戟手一松,酒樽从阶上滚落,发出一连串铿然的声响,而他本人则是摇摇欲坠,被嬴戈一把扶住,便顺势醉醺醺地倒进了嬴戈怀里。
原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嬴戈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待心绪平复后,便将怀中人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寝殿。
他小心翼翼地将房戟放在床榻上,自己躺在房戟身后,收紧有力的双臂环住他,俊脸埋在他的颈窝,轻声道:“叠玉,寡人心悦你。”
嬴戈阖上了双眸,由此并未注意到房戟红彤彤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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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王城。
整座王城都陷入了沉睡,清冷的月色越过绵延千里的戈壁大漠,孤独而苍凉地笼罩着王城中央金碧辉煌的华美宫殿。
男人身披灰狼皮大氅,坐在纯金打造的王座之上,身材颀长,五官俊秀,周身的气质却隐隐透出几分阴鸷。
“大汗。”颉利发腰间别着弯刀,单膝跪在王座下,双手呈上一卷画像。刀鞘上青色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摆,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在月光下反射出流转的光芒。
程隼抬了抬下巴,颉利发遂将画卷展开,只见画中人生就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唇角轻勾透着一股风流不羁,恍惚间竟不似人间颜色。
程隼盯着画像,琥珀色的瞳眸刹那间急遽缩紧,那些猖獗的情绪险些一股脑倾泻而出,却被他很快压制了下去,重新蛰伏在眼底,半晌才开口道:“挂在我的寝殿。”
“是。”
颉利发卷起画像,将右手虔敬地贴在胸口。
数月之前,程隼还是上一任大可汗的所有继承者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位,不但怯懦寡言,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孔武有力。谁也没想到,一场风寒能使他性情大变。他宛如一匹眠狼,不声不响地潜伏过漫漫长冬,在猎物蠢蠢欲动时才猛然亮出利爪,以无比狠厉的手段夺取了汗位,成为了新的大可汗。
那个时候,程隼选择了默默无闻的他作为心腹手下。他问程隼为什么选择自己,只见程隼逆着光轻笑了一下,说道,我能看到你眼中的野心,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自那时起,他便发誓以生命效忠他的君主。
他的誓言至死也不会改变。
程隼用力攥紧了王座扶手上的狼头浮雕,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凸。
他其实根本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
房戟的军刀刺入他的心脏,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一阵轻松。他们会死在一起,他再也不必担心房戟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他心甘情愿死在房戟手里,只要这个人属于他,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身家性命。
然而,他再度睁开了双眼,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心脏完好如初,耳边不停回响着房戟将军刀捅入自己胸口时说的那句“我///他///妈还一直把你当兄弟”。
他永远都以“兄弟”的身份站在房戟身边,眼睁睁地看着房戟在自己面前卸下一身的防备,却从不逾矩,努力维持着虚伪的表象。每当房戟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肩膀向众人介绍:“这是我最好的兄弟程隼”,程隼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心底却总有一个声音近乎狰狞地呐喊。
他要得到他,哪怕不择手段。
卑鄙无耻也好,忘恩负义也罢,他一定要得到这个人。
来到这个世界后,程隼推断,既然自己没有死,那么房戟一定也有极大的概率来到这里,或许就在他的不远处。
基于这一猜测,他不久便打探到了房戟的音讯,得到的消息却令他犹如五雷轰顶。
房戟作为宣赵的三皇子前往大秦和亲,嫁给大秦的国君嬴戈,成了他的王后。
一想到会有别的男人亲吻那两片他从未亲吻过的嘴唇,抚摸他从未抚摸过的腰肢,程隼便觉恨如锥心,痛入骨髓。
他对颉利发说道:“假如你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一个人,却被别人抢在了前面,你会怎么做?”
颉利发抬首望向他,一双浅灰色的瞳仁和额前的银质抹额交相辉映般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是抢,也要把那个人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