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医院门口有一家麦当劳。

万相宜扎个马尾,素面朝天。入秋渐凉,她备了件厚实的长开衫毛衣,裹紧衣襟,和丈夫一起站在马路边打车。

有出租车驶达,刚放下客人,万相宜刚想招手,就有别人冲上前去拉开车门。

医院门前本来就堵,空车不愿意驶进来,出租车很抢手。

丈夫在低头看手机,又向马路尽头张望,大概叫不到车。

万相宜瑟缩着丈夫打了招呼,想找个暖和地方等,转身走向麦当劳。

店里很热闹。

点单的顾客一直排到门口,背景音乐和快餐特有的程式化香味弥漫。

万相宜身体并无大碍,脑子却是空的。医生做了术后处置,塞了大量的医用纱布,当时觉得闷闷的疼,现在是木木的胀。

她本来也打算点东西,却行尸走肉一般站到队尾,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该找个位子坐下。

放眼望去,没有空桌。离门最近的地方摆了一张四人桌,只坐了一个人。

万相宜缓慢地移步过去,在陌生食客的对角线位置坐下。她脸色灰败,情绪低落,旁若无人。

同桌食客面前并无食物,坐姿松散,眼神警觉,竖握着手机,时不时扫一眼远处的长条桌。

万相宜落座时,桌子轻晃了一下。只在这一刻,那食客受到惊扰,握手机的手抬高一点,手肘离开桌面。

远处的长条桌,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他们桌上也没有食物,有几个水杯,还有一个卷起的横幅。

这伙人神色诡异,压低声音说话,时不时向外了望,像是在密谋什么。

坐下才发现座椅有点凉,万相宜想点杯热饮驱寒,又懒得起身。

对面的食客明明无事可做,却聚精会神。

手机不停有电话呼入,他频频按下红色键拒拒接,直到远处长条桌上一阵骚动,相继离开,他才一一回复电话。

餐厅并不安静,万相宜也无意偷听,电话里的人在急切地叙述,接电话的人却没有留神听。

透过玻璃窗,他目送那伙人四散离去,才对电话做出回应。

女孩说:“本来一直没人出面,他们拉起横幅,在横幅底下盘腿坐着,拿出保温杯喝水。把手术室的门都挡了。”

这位说:“你现在在哪呢?”

女孩说:“我跟着他们呢。”

“……”这位下意识看向窗外。

电话里又说:“后来来了一些保安,又来了一个院方的人,把带头的人领走了。我跟着他们上了7楼,我现在就在他们办公室门口。师兄,你要不要来?”

这位说:“你回家吧。”

女孩兴致受到了打击:“现在吗?他们还没谈完……家属还没出来呢。”

这位道:“不是什么家属。”

“啊?”

这位再次习惯性看向窗外——万相宜的丈夫,终于拦截到一辆出租车,已经拉开车门,正焦急地看向麦当劳,准备拨电话。

这位对电话说:“你——”他停下来,扭头看向万相宜,想把窗外人的信号传递给她。

万相宜不解其意,却不得不唤回精神,看向这位陌生人。

他保持通话:“你——你别再跟了,没结果。”

万相宜心中疑惑,目光却移不开——她看到一张脸,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万事万物皆新鲜,既无挂碍又无波澜。

他说:“你别再跟了,没结果。”语气里有七分的公事公办,还有三分是师长教诲。

直至万相宜电话响起,她才低头看——再看向窗外,丈夫站在一辆出租车边,正扶着车门,握着电话。

此时,对面的人已经坐正,电话也在收尾:“对,不用了……具体的明天上班再说……听我的吧,稿子不用写了……好,注意安全。”

※※※※※※※

万相宜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她出生于三线城市普通家庭,父母没有高官厚禄,供她和弟弟读书都很勉强。

在她记忆里,父母的感情称不上好,爸爸爱明面上指手画脚,妈妈就背地里碎嘴叨唠,高考前的一年半载,许是顾忌万相宜学业,又或许他二人吵疲了,倒不怎么绊嘴,除非必要的沟通,连日常闲话也少了。

好在万相宜争气,平时模考成绩平平,高考却超常发挥,被一所颇有些名气的以工科见长的大学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身为长女的万相宜才初次体会到生身父母的些许宠溺。

那年夏天,她爸特地去了那家经营服装、鞋帽、五金、床品、劳保用品的市场,在修表换电池兼售卖的摊位,给她挑了一块手表,送她作升学礼物,多年后,那块方形手表金属链褪色,款式也早已过时,万相宜却一直留着。

万相宜记得,高考放榜后,她妈在家里仍旧话少,在楼下话却多起来。突然不用附和别人,也不用低眉顺眼,提起万相宜的高考分数,她总是叉着腰,用腹腔发声,声音直往上顶,生怕别人听不到:“我们家那个,平时真的不显,年初家长会,老师提了一堆人名,根本没提她。我回家还跟她爸说,咱孩子没别的优点,就是省心。当时我记得壮壮妈——是不是啊壮壮妈!”

那个壮壮妈本想低调溜过,不想被万相宜妈妈逮个正着,只好咬着牙根凑过来,听万相宜妈妈继续演讲:“壮壮妈当时还说,你以为老师不点你名是好事吗?老师点名的,有两类学生。一类是成绩好的,有望冲击清华、北大,起码是名校一本的,还有一类,是班级里拖后腿的,让家长帮着管教管教。那些点不到名的,肯定是不上不下、推又推不动的,不起带头作用,也干扰不到别人,这类孩子就是自生自灭的。”

楼下聚了一堆妇人,把万相宜妈围在中间。“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啊,壮壮他妈?”

壮壮妈只是讪讪的。

两家是邻居,那家孩子比万相宜小一届,开学高三,俩孩子原本成绩都不出众。现在万相宜咸鱼翻身,壮壮妈就更心虚了。

人家闺女打了一场翻身仗,分数摆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攥着。自家儿子第一步还没迈出去,高三一年枪林弹雨,像万相宜一般逆袭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呢?

“也,也不一定。你家相宜肯用功……”

有刚凑过来的,不了解基本情况,就问万相宜妈:“你家闺女考了多少分啊?”

她妈压根不屑于重复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道送分题,她早已讲过多次,只笑而不语,自然有人替她回答,个个语气充满艳羡。

家里的气氛也稍有缓解。

弟弟比她小四岁,开学读初三,正是叛逆年纪,一向沉默的爸爸拿捏着轻重,偶尔说几句:“得学你姐,先考上你姐的高中。”

妈妈对儿子向来是“拇指教育”,容不下半点微辞,因为楼下邻居讨论万相宜时说过:“毕竟是老大,要是老二,你的福气可就更大了!”言外之意当妈的又怎能不懂,这话像一堆漂浮物,堵在万相宜她妈的泄洪口,让她的快意流淌得不那么舒畅。

所以,爸爸对儿子试探性的教育,妈妈也没有出言阻拦。

所谓人逢喜事,那个暑假,向来深居简出的万相宜被同学叫出去几次。

也是在那个暑假,万相宜认识了马明,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马明跟万相宜是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上学期间或许打过照面儿,但绝无交集。高中毕业的暑假才认识,万相宜知道马明家不是本地的,是学校接收的复读生,带点外地口音。

后来,二人在同一所城市读大学,马明经常找万相宜玩。

大三尾巴,万相宜搬新宿舍。那个阶段,很多女生有了稳定交往对象,寝室里只有两个女孩单身,另一个单身的女孩对万相宜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缺个男朋友。”

马明偶然得知万相宜搬家,没有二话,弄来一辆人力板车,大包小裹、跑上跑下、不遗余力,不仅搬了万相宜的家,还把她单身室友的家也一并搬了。

唬得室友对万相宜挤眉弄眼。

此后,两人交往更加密切,似乎除了成为情侣,再无他路可走。

大学毕业后,两人一度因工作分隔两地。后来万相宜争取到一个机会,调至集团旗下另一家单位,终于结束异地恋,感情步入正轨。

如果说机缘,这便是。

万相宜对此深信不疑。她夫妻二人,是初恋修成正果,前半生,她从未对其他男人产生过绮念,也从未想过,除了生离死别,还有什么会将他们分开。

只需稍加追溯:从暧昧到恋爱,从异地到团聚,从单身到二人世界、再到婚姻,你来我往,年深日久,彼此早已渗入对方重要的人生阶段,成为厚重的故事。

上次胎停流产后,丈夫马明对她有些怨言。埋怨的重点集中在两点:

第一点,早期发现怀孕,没有立即去医院验血。如果验血结果显示孕酮低,可以口服补充孕酮的药物,把孕酮补上来,两三个月后稳定了再停药,就不会有后续种种。

这件事万相宜也是事后才知道,还是她亲口告诉马明的。当然,医生也说了,导致胎停的原因太多,无从判定,可毕竟靠补孕酮度过危险期的不在少数。

第二点,清宫术后出院,医生开了几样药,万相宜说大部分是补药,就没吃。丈夫说,他清楚记得,那张药方里不只有补药,还有消炎药,如果当时吃了消炎药,就不会因黏连再次手术。

这样较起真儿来,万相宜也拿不准。她也不能空口白牙一口咬定,医生开的药全是补药,没有消炎药。马明拿这个说事,她也无从反驳。

生育这件事情上,对就是对,对是顺理成章的。错可就不一定延伸到哪,但错的根源,一定是女方的——这便千百年来的东方文明积淀。

从医院回到家,万相宜严格遵医嘱服药,再也不敢有半点马虎。她用手机定了闹钟,每天分秒不差地吃人工雌孕激素。

这种药包装便与众不同,钟表盘一般,药粒排布成一个圈,一共21颗,医生说,每天要定时吃,一天都不能落下,吃完停药,就会来月经,如果停药月经还不来,或者有其他不适,就要立即来医院。

自怀孕以来,除了测出双杠的志得意满,此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万相宜强打精神坚持工作,怀着虔诚之心按时吃药,心中念叨的却是:已经这么坏了,不可能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