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尹小航的第一站是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中东地区像地球的一个陈年顽疾,战乱频仍,教派林立,动荡势必造成权势真空,美国、俄罗斯等外部势力乘虚而入,站在各自立场插手当地事务。所以要到大马士革,不仅要有通关文牒,还要带上足够的勇气。

转机两次,才到达大马士革国际机场。

他在当地酒店与一个同伴会合。那人是中新社驻中东记者,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除了叙利亚,还去过土耳其和约旦。

为了这次行程,两人此前有过充分的沟通,不过都是通过网络或者电话,这是二人初次见面。

酒店外就是商业街。人员密度、繁华程度不亚于国内一线城市,异域人士在这里随处可见。

同伴带他吃晚饭,居然是烤鸡啤酒。世界各地的炸鸡做法大同小异,要不是满眼中东建筑和中东人,他都误以为自己在度假。

当晚,他跟同伴穿过商业街,从餐厅回到酒店。

尹小航很兴奋,这兴奋劲儿,打飞机落地开始,直到吃饭、扫街,一直没有消退。

他第一次来战后城市,确切地说,是战争中的城市。

同伴对他的兴奋冷眼旁观,冷静地告诉他两点:一,炮火就在八公里外,你眼前看到的和平是假象。是当地人怀着对生活的期许和向往,努力营造的和平氛围而已。二,离开大马士革,你会看到战争带来的真正的荒凉。即将经历的,会让你的心理发生变化,对大快朵颐、斤斤计较、荒废时间的自己感到愧疚,对苦难中的人感到抱歉。

尹小航对同伴的劝诫置若罔闻。他忍不住打量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脸,男子都有深邃的五官,女子都有堪称完美的脸型轮廓。

他在每家商铺门前逗留,不放过跟商铺老板交流的任何机会。

同伴年长一些,跟在后面,帮他拍照。

大马士革的落日闻名于世,在战乱前是这座城市的“卖点”。虽然炮火摧毁了很多人的家,也使大马士革的旅游业遭受重创,但落日并未因此褪色。

夕阳余晖穿过那扇□□风格拱门,尹小航在门前被人叫住。

西亚年轻女孩的五官,显得大气而圆润。这个女孩没有包裹得密不透风,她用英语跟尹小航打了声招呼。

尹小航回头看,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年长些的女人对尹小航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懂。

年轻女孩会说英语,问他是不是来旅游的游客。

同伴正举着摄像机:“Yes,heis.”

女孩介绍道:“Sheismymum.WearefromTurkey.”

尹小航报了国籍。

双方互道姓名,女孩又问他instagram账号。

寒喧一番后,女孩妈妈说:“MaybeyoueetherinTurkeyime.”

同伴把这一幕录了像。

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尹小航仍有恍惚感。说好的战争、苦难、贫弱、敌意,都没有如期出现。他甚至觉得,如果以后的每天都这样度过,未来这两个月大概要荒废了。

他打开社交软件。

万相宜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看你是要疯。”

辗转换乘,他再无心境深入探讨,话题就此搁置。

尹小航估算时间,此刻大概是中国午夜,万相宜应该揽着马炯炯在熟睡。

他编辑:平安到达想你

又迅速删除了最后两个字,发了出去。

也没寄希望对方能回复。

※※※※※※※

接下来,同伴所说一一应验。

在生于和平年代的尹小航眼里,叙利亚的糟糕没有底,在你所看到的景象里,你觉得已经是最糟糕,马上,下一个城市就会刷新你的下限。

阿勒颇比大马士革还不如,大马士革是偶尔断水断电,阿勒颇没有统一的供电系统,每个社区配发一个小型发电机——这里是指有人的社区。

怎么判断有没有人住呢?看玻璃。有玻璃的屋子,就是有人住的。有的人在战势不那么紧张后返回家乡,如果房子没被炸毁,就装上玻璃,重新生活进去。

尹小航走在石头瓦砾的丛林里,很难重拾刚落地时的欢快情绪。

相反,当地人却怡然自得。

尹小航的同伴是摄影记者。他说战争爆发以来,互联网上可见的照片,几乎都来自西方,当然,国内几大新闻社也有。可毕竟是每天都在变化的战争和城市,与此相对应的照片和记录是不是太少了?

这也是一再往返此地的原因。

尹小航已经度过萌新阶段。他拿到的是叙利亚官方颁发的通行证,因为整个国家复杂的势力割据,他能去的地方非常有限,只有政府军占领区。即便如此,还要遭遇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的盘问,采访和拍照受到极大限制。

每走到一处,都是大片废弃的城市。就像行走于连绵的雪山,眼睛疲劳,心理疲劳,产生无边的倦怠感。

同伴告诉他,拍下第一张照片时,你觉得你为人类、为21世纪的历史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接下来,拍下一百张、一千张照片时,你觉得自己拍的都是垃圾。

因为废墟大同小异、无边无际。

在这个氛围里,尹小航愈发对人感兴趣。

在阿勒颇狭窄的街道,他跟两个小男孩打招呼。在当地,越是小孩子,目光越清澈透亮。

他随两个小孩走进小巷深处,孩子们用他听不懂的阿拉伯语指路,为他们指引其中一个孩子曾经的家。

被炸毁的灰白土墙、钢筋悬悬欲坠,那个孩子的家,似乎与他这些天看到的废墟并无两样。可能只有对家有记忆的人,才能踩着砖头瓦块找到这里。

按照国内身高估算,两个孩子都不超过十岁,站在无法回归的家园门前,他们还不会酝酿伤感。

尹小航的共情共感也发挥不出来。

虽然语言不通,可情绪是共通的。两个孩子全程都在展示:你们看这就是我以前的家,现在成了这样,厉不厉害?前面是谁谁的家,连墙都没有了,是不是更厉害?

分别时,他们与两个孩子合影,他们也是大大方方的。

孩子也好,大人也罢,他们在战乱中生活了7年,他们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当下,反倒生出乐观来。

仍旧有小商贩在谋生,贩卖颜色鲜艳的当地水果,留在当地的人,夫妻、父子、兄弟,都欣然接受当下的生活。

尹小航问他们会不会害怕,孩子们毫不犹豫地摇头,大人们说:“还能怎么样,只要还活着,生活就得继续。”

拉卡,是被战争破坏得更为彻底的城市。因为下水管设施遭到破坏,拉卡的所有马路都成了沼泽。在那里,尹小航第一次看到被制服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他们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不远处是持枪的政府军守卫。那天是晚上,远处有一盏很亮的灯,照着中间那一排人,场面一度很混乱,有着便装的人走来走去,还有小孩在哭。

尹小航明明站得很远,却置身这种混乱之中,来往穿梭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为晃去。

那是他到达叙利亚的第几天?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只对那个混乱的场景印象深刻,周遭的混乱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想问:我是谁?我在哪?

当晚回到住处——称为“住处”略显勉强。那是一家停业的酒店,据酒店老板介绍,已经停业很久。

形势最严峻的时候,炸弹就在酒店前面的那条街炸开。

但是那家酒店的老板没有走,他把家人送走了,自己留下,守着这幢幸免于难的房子。

听说他们是记者,老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带他们看了楼上楼下的好几个房间。

战争爆发前,这家酒店在当地非常有名,接待过各地的名人。老板提到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著名的悬疑小说作家。

老板说,那部著名小说的前两章,就是在其中一个房间时完成的。

详情不可考证,但酒店曾经的辉煌可见一斑。

他们问老板,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因为眼下做不了生意,留下来没有意义。

老板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如果我走了,对这个酒店,我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我现在留下来,只要我站在这里,无论哪一天,无论哪一方再占领这里,我面对他们时,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许能有一丝转机。

当晚没有通电。在黑暗的酒店房间里,尹小航蘸着辣酱吃了一张饼。那酱和饼都是当地产的,饼的味道满好,酱的味道有点怪。

然后,他躺好,把一条旧毛毯盖在身上,掏出手机来。手机还有电,如果不用的话,还可以撑到天亮。

回想探照灯下被俘的反政府武装人员、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酒店老板说的一番话,他打开相册,将这几天随手拍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去……

他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色彩明快的冰淇淋车玩具,旁边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玩具是实的,小手拍虚了。

几天前,有网络的时候,尹小航在万相宜的朋友圈下载了这张照片。

发这张照片时,她说:“十分需要你的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读了《三联生活周刊》某一期,“寻路叙利亚”封面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