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保姆是山西人,50岁不到,平日里话不多,闷声干活,对孩子倒有耐心。
万相宜上班前,会把孩子一天的辅食洗好、备好,保姆只需要加热一下,喂给马炯炯吃。家里的卫生,万相宜休班时自己打扫,饭也自己做,方便时连保姆的饭也带出来。
所以,保姆实际工作量不大。她只需要在万相宜上班时,照顾马炯炯的吃喝拉撒。
而万相宜这份工作最大的优势,就是最大程度缩短了离家的时间。因此,有一两次,物业没能按时下班,保姆也心平气和地晚走了。
当然,万相宜也没把保姆当“下人”使唤。下大雨业主闹那次,万相宜事后给保姆补贴了打车费,连端午节都包了红包。
她总觉得,人家是来帮她的。这个年纪,孤身一人,远道而来,必是有故事和难处的。
所以保姆向她辞工,她也没有微辞。保姆说,老乡给介绍了一家,工资差不多,但是可以24小时住家。
来一线城市做保姆的,绝大多数是外地人。她们也有一个小圈子,介绍工作、互通有无。她们也挑东家,同样的工资,自然是住家保姆优先。她们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只需要在储物间、阳台搭张行军床,随身物品也不多。最关键是省去了租房开销,也省去往返交通费。
她们这一行干久了,其实谈不上与东家的感情。说到底,我付出劳动,你支付费用,我为了生计,你为了解放双手,各取所需。
马炯炯的保姆,算是尽到本分,而且也不多事的类型。她与万相宜相处,一直以来也都和和气气。可遇到更优厚的待遇,她还是会义无反顾。
毕竟省钱就是赚钱,她可以退掉城中村那间小房子,无需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去公厕倒尿盆,省下的房租相当于涨了工资。
万相宜一没法提供住宿,二不能给她涨工资。所以她只好任由保姆提出Deadline,做到月底。
马炯炯出生以来,万相宜就没安生过。
产假里,前夫、前婆婆闹了番,复工后,被调岗被挤兑到辞职,好不容易安定了几个月,对她而言无异于福星的保姆又要离开。
她对这种精神上的颠沛流离麻木了。
好在马炯炯长势喜人。刚生出来皱巴巴的,肿眼泡、塌鼻梁,像个浮肿的老太太。渐渐的,腮帮充盈起来,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被胶原蛋白托起来,回归原位,当妈的这才发现,原来那只是眼袋。
马炯炯胃口特别好,给啥吃啥;睡眠特别好,倒头就睡。无形中给万相宜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尤其是半岁后,万相宜不必每分每秒与她交流,她可以握着一个纸盒、一把勺子、一张纸寻思半天,眼神冷静而专注,像是面对了不得的哲学问题。
等万相宜忙完,回过神来,马炯炯还会举着手里的东西向妈妈炫耀,新生的两颗下牙泡在亮晶晶的口水里,样子颇得意。
保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要多管齐下,迅速抉择。
她能想到的办法,一个是另寻保姆,一个是请万母来帮忙,还有一个,肯定是下下策,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求助于马明和前婆婆。
前两个思路,她都立即付诸实践。
上一个保姆,是她生马炯炯时,同病房的一个产妇推荐的。那个产妇的朋友孩子大了,不再需要,才辗转介绍到万相宜家里来。
这种凑巧的事,怎么可能天天有?
她去小区的家政公司问了,那经理满口答应,说手上合适的人很多,话里话外要求加工资。
恰巧那段时间网上爆出两条新闻,都跟无良保姆有关,一个保姆把轮椅上的老人脖子和树绑在一起,一个保姆嫌孩子哭闹给孩子喂安眠药。
万相宜本没存太大的希望,从家政公司出来,又被稀释得所剩无几。
与此同时,万相宜给万母打电话。
万相佑和小晴的儿子早产,在保温箱里呆了一个月,出院后,全家人更是加倍呵护。
家庭群里,聊的都是侄子吃喝拉撒,发的都是侄子照片。
万相宜打好腹稿,给万母打了电话。起头还是要聊孩子,万母说这孙子硬实,俯卧抬头,能抬好久,实在累到撑不住了才哭。
完了还问万相宜,马炯炯这么大时,是不是也这样。
万相宜说那倒没有,马炯炯小时候极不喜欢翻身,翻过去立刻哭,脸憋通红。
万母说:“还得是小子,丫头怎么也不行。”
万相宜懒得再捧,直接问她妈,能不能来带孩子。为了不被一口拒绝,她提议时,还带了必不可少的缓冲:保姆突然辞职,她一时难找到合适的育儿嫂,只能求她妈过来,照顾马炯炯一段时间。等她找到合适的育儿嫂,再放她妈回去。
万母的反应却毫无缓冲:“我可不去。我去了我孙子怎么办?”
一句话把万相宜噎住,她再无法继续陈述处境之艰难。
母女俩同时卡住,电话两头都是尴尬的沉默。
万母终于意识到自己语气生硬,沉默过后,放低音量说:“主要是,我去你那,小佑和小晴怎么想?”
“小晴不是还在休产假吗?”万相宜声音平平,情绪低迷。
“她休假不假,可她一个人也弄不了孩子。要是一天两天的,还能让她妈过来搭把手,时间一长,就算小晴不说,人家娘家也得有意见。毕竟是我们万家的孩子。”
万相宜想说:我还是你们万家的孩子,马炯炯也是万家的外孙女。
话到嘴边又作罢。
“妈,要不……我出钱,您给他们找个育儿嫂。毕竟有小晴在呢,孩子总归不会被慢待。”
万母讷讷的:“花钱不花钱先不说,也不放心啊。毕竟就这一个……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弱……”
万相宜心中的第二条路,眼看也被堵死了。
电话里换成男声:“相宜,你妈没说明白,你的难处爸知道,你妈也知道。”
万母在一旁插嘴:“你知道什么?当初就劝过她,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听吗?现在倒好,把自己搭里还不够……”
爸爸呵斥一声:“你行了啊!”又对万相宜说:“这样吧,相宜,我外孙女大一点,比小佑家的好带,你把她送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带,带多久都行,省得你再找保姆,我听说保姆也有坏心眼儿的,你上班没时间,完全交给保姆属实也不放心。你把马炯炯送回来,你心里塌塌实实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挂了电话的当晚,万父又发来私信,大包大揽地说:“你就信我的吧!把马炯炯送回来,我们带你还不放心吗。”
马炯炯已经睡熟了。
她蜷着身体,大概是她在子宫里的初始姿势。头发天生稀少,发丝又细又黄,显得额头很大。此刻睡出一头汗,几颗大汗珠子密密布排在额角,万相宜伸手抹一把,热腾腾湿漉漉。
她没回父亲的信息。
如此这般,就别无选择了。
月底前,保姆仍上工。有一天万相宜下班回来,保姆交接完,走之前跟她说:“今天抱马炯炯在楼下乘凉,孩子奶奶又来了。”
请了保姆后,马明他妈来过几次,净挑万相宜不在时,放下东西就走。
摸清了保姆和孩子的作息时间后,就掐点儿在小区林阴路等她们。
万相宜答应一声,不置可否。
保姆说:“我看奶奶也是真的关心孩子,给孩子拿来两个肚兜,一针一线手工缝的。她看马炯炯的眼神,那真的是亲人才有。本来你们家里的事,我不该插嘴,可我见过孩子她爸爸,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毕竟是血缘,我要是有这么个孙女,我也肯定不在外面干,肯定回家,天天抱在怀里。亲奶奶最可靠,你说呢?”
万相宜木然点头,她已别无选择。
没过几天,万相宜上班时接到保姆电话,说马明和马母来了,给孩子买了好多东西,她请他们帮忙提上楼。
万相宜不置可否。
等她下班回到家,果然马明和马母还没走。
马母匍匐在地,逗孩子玩,孩子周围摆了好几个小碗,分别装着水果、米糊、肉泥。
这次再见万相宜,马母态度大有改观,当着保姆的面,低眉顺眼,自觉跟保姆同时离开。
扒着门缝冲马炯炯挥手:“宝宝早点睡,别闹你妈,你妈上班很辛苦。奶奶明天再来看你……”关门前又看万相宜眼色。
马明走得晚,前夫前妻简单交流一番。
马明说:“妈想孩子。你也看见了。”
他说:“他们平时不舍得吃穿,在嘴头食上省了一辈子,给孩子买,一点也不心疼。什么深海鳕鱼、牛油果,只要卖货的说对孩子好,多贵都掏钱。她也这把年纪了,除了马炯炯,也没别的念想,你也体谅一下。”
最后一句话,勾起万相宜记忆里的种种。
很奇怪。身陷其中时,她觉得光怪陆离,肮脏难忍。抽身出来后,那些感触迅速钝化。像身体深处的伤口,当年草率处置,如今表面平平整整,内里盘根错节,被筋膜、错位的组织裹覆,成了一块死疖,疼也不疼,痒也不痒,血也不流了。
跳脱出来看,马明、马母、马父都是合理的存在。理念不合才是芸芸众生之常态,他们只是与你不同,不同是错吗?显然不是。
况且,眼下一关接着一关。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马母更合适的人来照顾马炯炯。
这一次,马明和马母都没再耍手腕,诚诚恳恳地请缨。
倒是正中万相宜下怀。
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断奶,把马炯炯送回老家,由自己父母抚养,或者继续喂奶,把马炯炯留在身边,让马母接替保姆,代为照顾。
她没怎么挣扎,选择了后者。
马明太想促成此事,情绪掩饰得不好,关于上次闹掰的前因后果,马母肯定跟他说过,而且说了不只一次。借此机会,索性再提出来。他说:“她的想法是她的,我的想法是我的。她不能代表我。”
对陈年旧伤,万相宜真心实意想埋葬,根本不想翻出来辩论。看马明左右支绌,心中暗笑:你的想法是什么,我根本不关心。事情发生的当时,你如果出面做和事佬,或许我还对你有三分敬意。虽然这敬意也阻挡不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陈年旧案,你又翻出来,把自己摆在法官位置,评判谁对谁不对,就有点不知荣辱、不知进退了。
马明温和地列数完马母的“罪状”,又对万相宜说:“你委屈,我知道。但你喂奶期间吃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妈说一声呢?”
万相宜本想轰他走,想不到身为永远的前夫,马明还能精准找到她的逆鳞,她走到门口,平静地说:“两点。第一,我生病吃药,为什么要提前跟你妈说?她是医生吗?第二,我提前跟她说了,她就会同意我吃药吗?事后她知道了,不是勒令我停药给孩子喂奶吗?”
马明像被无形的绳子牵着,往门口走:“你最终不是没听她的吗?”
万相宜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我不听她的有错吗?”说完立刻关门,咣当一声。
前婆婆与保姆顺利交接后,三个女人开始磨合着生活。
省了保姆费,不用万相宜操心,冰箱里就有了充足食物,不管马母是什么出发点,万相宜都是受益的。
当月发工资,万相宜给了马母3000元现金,说是马炯炯的营养费。
事后查看银行卡余额,却惊觉积蓄见了底。
过去几年,她的收入稳中有升,小夫妻不买奢侈品,除了买房外,基本没为钱犯过愁。
离婚后,变成一人收入、二人开支。能力范围内,她还想给马炯炯用点好的,再加上房租是定向支出,想省也省不了,别人跳槽为了高薪,她跳槽却是退而求其次。
原本在物业工作也是权宜之计,现在结束过渡、回归正轨变得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眼下这关得先扛过去。
她给中介小袁打电话,问房租能否宽限几日。
小袁当然做不了主,在一线城市,掌握资源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小袁给房主留言,不回复。给房主打电话,不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