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风不解,杨花难禁
步蘅何止是从未见过,更是想都未曾想到过的,此时此刻却出现在眼前。
那么令人惊异,又那么惊艳……
白袍人注意到她的注视,便一微低头向她望来。四目相望的那一瞬间,仿佛引来了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劈得天地透亮,万物无声!
唯有步蘅“咚、咚、咚”的心跳声,从大地之下,缓缓传来……
片刻的失神后,她才想到自己应该继续向前走……
她抬脚移步与白袍人擦肩而过,一直被挡住的六爷,终于出现。
原来六爷并非身材瘦小,而是因为一直盘腿坐在树下的蒲团上,身形才被白袍人全然挡住。
此时,他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还在翻书页。
这六爷身着淡青色银丝暗纹轻衫,头发只用发带随意束了一下,仍是漆黑如瀑直垂了下来。他一扬脸,只见肤色白皙,浓黑的眉缓缓上扬,双眸更是黑亮,鼻梁高挺,俊美异于常人。
他发色、眼色虽与传说中的毗犀人稍有不同,但也明显不是纯正的汉人,见死不救的正是他。想到他辜负爹爹评点毗犀人的重信守义之语,心里就十分厌恶,神情冰冷,泰然走过去。
六爷似笑非笑,黑眼睛里浮着一种暧昧不清的光,一直望着她缓缓从自己身旁走过,突然问:“姑娘为什么戴着面纱?”
步蘅伸手往脸上一摸,笑着说:“只因脸上正生痘,不宜沾上尘土。”
六爷仍旧坐着,仰头望着她,一笑道:“姑娘一望而知是个清丽美人,这美人蹙眉捧心是美的,生痘疹是不是也美呢?”
步蘅心知自己听到的谈话不是小事,被他们知道身份,不免麻烦。因此有所担心,也就顾不上计较他言语轻佻,一笑道:“蹙眉捧心的因是西施才会令人觉得美,小女陋貌庸姿,如何敢与西施相比,自然还是遮起来不要见人的好。”说罢行一个福礼,继续向前走去。
又走几步,却听背后的六爷突然用毗犀语惊呼:“檀彦之,你看那姑娘是脚边是什么?蛇!是条蛇!有蛇!”
步蘅听到“有蛇”,心里也是害怕,但转念一想,他特地用毗犀语说,必然是想试探我到底听不听得懂,我只有让他们相信我是听不懂的,才可保清净无事。于是硬着头皮只管往前走。
六爷在后,看到步蘅不为所动,转头向檀彦之低声说:“即便听不懂意思,有人惊呼,也会转头看上一眼。她分明是听懂了,知道我们在试探她,所以硬生生地装作没听懂。此女不简单,留下她问个清楚!”
檀彦之听说,点一下头便不动声色地向步蘅走过去。
步蘅亦在这时想透这一层,略一回头,见檀彦之向自己走来,便觉不妙,连忙加快步子。
檀彦之道:“姑娘请留步!”
步蘅只作没听到,径直往前走。
檀彦之足下一点,长臂一伸,向步蘅右肩上抓去。眼见便要抓到,步蘅一急之下,便要自保,右肩一卸,身子一旋,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
檀彦之见她会武功,而且武功不弱,更加重了怀疑,眼眸一亮道:“你果然不简单!”她能在那里站许久不被他发现,就知她内功不弱。
步蘅连忙解释:“我只是路过……”
这样的解释檀彦之岂会相信,冷笑道:“你是谁派来的?所为何事?”
“我只是来上香的香客,误入此林而已!”
“只是香客?哼……你身负上乘武功,蒙面而来,偷听我们谈话,且懂毗犀语!如此多的疑点,你只说自己是普通香客。谁会相信!”说着双掌齐发,向她袭去。掌风拂到她脸上,直欲将她的面纱撕碎。
步蘅一弯腰躲过他的右手,左臂水蛇一样波动,令他抓不住。
白袍人见她出手很是灵活迅捷,不敢掉以轻心,一跃上前,出手如电。
步蘅侥幸躲过两招,已是不易,这一回知道他动了真格,连忙要逃,可是他的手掌上好似有股吸力一般,只是转眼间她一边肩膀被他牢牢按住。
檀彦之说句“倒要看看你生得是何模样”便要伸手要摘下她的面纱。
步蘅心里直道糟糕,心里想得竟是:绝不能让他看到我一脸痘的样子!转而才想,若让他们看到我的模样,知道我的身份,我一人麻烦不要紧,爹爹如何耐烦得了!
正在这时,梨花树下的六爷起身朝她走来,倒要等檀彦之将她的面纱摘下,看她生得是何模样。
步蘅灵机一动,一垂手自地上捡起两粒石子,喝一声:“小心暗器!”两粒石子自她指间,先后朝六爷打去。
这么多心思、事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亏得檀彦之目光锐利,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先后打出那两枚石子。
六爷挥书一挡,只挡开了第一粒,并未料到还有第二粒。檀彦之担忧之下,连忙伸手替他一挡,手下的劲力稍轻。步蘅立刻趁此机会挣脱出来,足尖一点,身如春燕,掠过花树便逃了出去。
逃到来时的月洞门外,步蘅远远就看到妹妹流芳过来了。
流芳正到处找她,这时看到她,自然满脸是笑。然而还未叫出声,步蘅就已来到她面前道:“有人追我!你快坐车回去,我自有脱身之计,家门口汇合!”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推开流芳,假装撞到她摔倒在地的样子。
流芳一时不解,待看到檀彦之从月洞门内急急赶出来,一下就明白了。她伶俐至极,见此情景,连忙弯腰要扶起步蘅,嘴里还道:“这位姑娘,干什么这么火急火燎、火烧眉头的?”这话步蘅平日里倒常说她,这会儿她学着步蘅的语气原话说回去,惹得步蘅想笑又不敢笑。
步蘅一副顾不得的样子,站起来便跃了出去。
流芳满脸惊诧,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了这是?被人追债啊……姑娘家家跑得还挺快……”
檀彦之见步蘅跃起,自然急着追出去。流芳看到,立刻灿然一笑,挡在他面前道:“这个九华寺可是怪了,怎么一个慌里慌张,另一个也匆匆忙忙?这位公子难不成是在追前面的那位姑娘?”
檀彦之瞧她一眼,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没什么防备之意,只是冷声道:“不是。”
流芳笑道:“不是就好,那公子想来也没有什么急事,可不可以为我指一指路?”说时满面堆笑,粉扑扑的一张脸,姣花美玉一般,十分可人。
檀彦之不理,绕过她继续走。
流芳一急,抓住他的衣衫,故意装傻问:“公子方才指的是哪条路,我并没有看清楚,烦请公子再指一下?”说着杏眼一弯,又是一脸天真的笑颜。
她抓着他的衣衫,檀彦之只往前走了一步,罩着头的风兜便落了下来,露出一头棕色的头发。
长而浓密,直而光滑,半披半束,阳光之下闪闪发亮,美丽至极。
可是……却不是黑色……
流芳瞬时怔住,不料世上还有这种颜色的头发,呆呆地望着他。
檀彦之一回头,流芳这才看清他的眼睛是一只是浅浅的冰绿色,一只是淡淡的灰褐色……
两种颜色的眼睛、棕色头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难不成是……妖怪!
流芳吓了一跳,抓着衣衫的手松开,整张脸呆呆的。
檀彦之狠狠盯她一眼,亮烈的双眼一瞪,惊得流芳后退两步。檀彦之冷冷一笑,转身继续朝步蘅逃离的方向追去。
流芳将檀彦之耽搁了一会儿,也为步蘅逃跑赢得了时间。
步蘅是齐云剑派的弟子,齐云剑派的轻功天下第一,她亦自负轻功不俗,可是与檀彦之相比,还差上一大截。她已不指望能凭轻功逃之夭夭,只一心想着有什么办法,不泄漏自己的真实身份。如若不然,他们找上门来,惹得父亲厌烦,更加不待见我了!
思索间,步蘅已来到后山,眼见檀彦之就要赶上。心里正着急,却见前方一块山石之后,一个少年模样的人露了一下头,便又立刻藏了回去。
步蘅回想起自己听到的对话,有了主意,立刻唤道:“九爷、九爷、九爷!”
少年听到喊,小心地探出头来,见是一个白绫蒙面而身材纤纤的女子,正自刚长满青翠绿叶的枝头间落下。他并不认得,心内一片茫然,便问:“你是……”
话音还未落地,已见她朝自己大步走来,如星冷眸,素绢衣裙,身量纤细修长,足下轻盈,飘飘然恍若仙子。
转见间,她已来到低声道:“九爷先别管我是谁……”然后回一下头,见不远处的树枝乱颤,檀彦之转眼既至,便提高了声音道:“九爷,您信错了人!六爷根本不顾兄弟情义,不但不愿收留六爷,还欲将追六爷的人引来!”她要让檀彦之听到这话,让他相信自己是九爷的人,檀彦之本已有所怀疑,所以应该不难。
九爷听了这话,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又着上一层严霜。
他扶着一直依靠着的巨石,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身体虚弱得连手里的那把长剑也似是提不起来。
檀彦之也已从空中落下,见步蘅和九爷站在一处,变不惊讶。他只是放缓步子来到他面前,一抱拳道:“见过九爷。”说话间,用他那双异色的眼睛盯了步蘅一眼。
方才惊艳了步蘅的眼睛,这会儿又惊着她的心。她心内一凛,不自觉间往九爷身边站了站。
九爷看样子也就十六七岁,身形瘦长,清秀的脸上满是憔悴之色。他见步蘅看到檀彦之似乎有些害怕的意思,便略微向前迈了一步,凝眉问:“檀彦之,她说得是不是真的……六哥他竟……竟这样狠心?”语调里满是震惊与委屈。
檀彦之神色冰冷,此时竟也陪着笑说:“九爷别误会,六爷绝不是这个意思!”言辞间甚是客气。
九爷面带疑惑地看了步蘅一眼。
步蘅忙道:“我亲耳听到六爷吩咐他想个法子将那些人引来……”因六爷称那人为“阎王”,步蘅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含糊其词称之为“那些人”。
檀彦之淡淡一笑道:“姑娘懂毗犀语,但想来不甚精通。在下与六爷是用毗犀语说的话,姑娘听得一知半解,因此有所误会了。”
步蘅脸上微微一红,自信自己绝没有听错,便道:“既然是小女误会了,那就请阁下引九爷进去,请六爷念在兄弟情份保护九爷,如何?”说着伸手扶了少年一只手臂,引着他向前走了半步,那份维护的姿态,俨然就是九爷的保护者。
檀彦之一愣,避开步蘅的目光,脸上微微现出无奈而厌恶的神色,竟是一动未动。没有六爷的吩咐,他自然不敢擅自作主放九爷进去。
九爷也是个聪明人,虽然此时疲累虚弱,仍然目光锐利,看到檀彦之这副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六哥不愿帮我,我也不敢勉强了……”
檀彦之此时再看九爷,眼神已复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