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已经治好了
“我是直的。”
“……”
水龙头滴下一滴水。
嘀——
叶阳后知后觉自己说了惊世骇俗的鬼话,囫囵扒完半碗饭,颇为尴尬地说:“碗我来洗,你去休息,明天我帮你请假。”
王淮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厨房,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碧空如洗,阳光明媚。
王淮身着校服站在校门口,门卫大叔好心地邀请他去门卫室坐。他不喜欢唠嗑,拒绝了,站在门口掏出手机静心做题。
家长会已经开始了,还没见到父母的车。他想,可能是塞车了,继续做题。
会议过了一半,人还是没来,他终于坐不住了,拨打父亲的手机,忙音,再打,还是忙音。
奇了怪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父亲的车终于到了,车门没开,他听到有人喊“阿淮”,欣喜地跑过去,明明用尽全力一直跑着,却好像只是在原地踏步,怎么也无法接近。
突然,一辆货车从旁边驶来,将他怎么也无法接近的车辆碾压过去。
骨头挤压和脑浆迸裂而出的声音清晰得好像就在耳边,血流了一地,蔓延到他的脚下,地上扭动的肉块竟然发出熟悉的笑声:阿淮,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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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猛地睁开眼睛,胸口疼得压了块砖似的,身体重得像铅,动弹不得。
是梦。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亲眼见过车祸的过程,大脑却不受控制的脑补出许多画面,在梦里电影似的重播。
叶阳开着台灯做试卷,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放下笔转头看去,有些担忧地问道:“要不要喝水?”
王淮艰难地翻过身,背对着他,把被子拉到头顶,弓成虾状,摇了摇头,意识到他可能看不到,嗓子沙哑:“不,谢谢。”
叶阳打开手机屏幕看了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轻手轻脚收拾试卷床桌,关灯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我睡觉前就想,今天做错哪些题,越想越气,经常失眠,有一次考试的时候碰到了,我给答对了,之后就经常睡前‘冥思’,哈哈。”
王淮闷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那股劲缓过去了就没事,他答道:“你很努力。”
“笨鸟就要先飞嘛,现在苦点不要紧,只要以后能考上大学离开这儿,什么苦我都能吃。”
“你可以的。”
叶阳突然说:“做噩梦了?”
王淮回答得很快,像是恶人迫不及待朝警方辩解,“没有。”
“哦——”
过了好一会,叶阳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没见过我继母。”
“嗯。”
王淮从北京回来后就变了个人——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不爱说话。
叶阳虽然很想尊重他,不说的就不问,可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现在似乎碰到很难过去的坎,叶阳无法置之不理。
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对,我妈生我时难产,在医院去了。我爸后来又娶了一个,她在我15岁那年跟别的男人走了,我爸把一半多的工资花她在身上,买昂贵的化妆品和奢侈品的仿品,她还是嫌他穷,走的那天把我爸给我存的大学学费给捎走了,那天我爸坐在客厅里,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然后就疯了。”
王淮拉下被子,翻身看着他。
“婚姻是人生大事,他两次婚姻都是悲剧,我一直恨他草草葬了我妈,有钱不给我妈移墓,却给那个女人买奢侈品,所以他疯了之后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他时疯时正常,疯的时候砸东西,对着空气骂那女人,正常的时候…就是跟你说话那样子。”叶阳翻身,在黑暗中凝望着他,“我不想博同情,那种东西我不需要,我只是觉得你住在我家、和我一起上下学、和我睡同一张床,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我却一点不了解你,太不公平了。”
王淮本来想把手搭在他肩膀安慰的,闻言把手缩了回去,
叶阳会跟他说这些,说明他在关心自己,王淮很感动,很想把他当成树洞肆意倾述心中的苦水,但是现在不行。
烧还没退,最近停了“药”,至少等“病”好些了。
沉默许久,王淮才轻声说道:“等三模过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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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上旬,三模开始了。
王淮的烧还没退,带病考试挺过三天,公布成绩的那天他请假在家睡觉。
叶阳带着两人的卷子痛心疾首回家,把试卷交给他,学霸正躺在床上玩拼图游戏,看都不看试卷,只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学霸可恨。
王淮的总分是687,按照去年的分数线上清华是没问题的了,叶阳是634分。
“不了。”叶阳拿出试卷开始做题,试卷是王淮之前拿给他,有一些确实派上用场,这次的成绩虽然不满意,到底是比前面的模拟考有进步,只是看到某学霸轻轻松松687,心里不平衡,把对学霸的“怨恨”转化为动力而已。
王淮去厨房倒了杯牛奶给他,放在梳妆台上,这才拿了自己的试卷看。
这个分数铁定能进当地排名第一的大学,但是叶阳就悬了,更何况三模题目相对简单。
晚上,王淮把试卷拿给叶清看,还说了叶阳的成绩,聊了会儿天就回房间,外面很快就传来叶清歇斯底里的辱骂声,叶阳起身去关上房门。
王淮从行李箱里摸出药瓶,就着桌上的冷水吃下。
叶阳一直看着他。
从北京回来后,王淮每日都要吃行李箱里的“药”。
偷来看一下吗…不行,怎么能偷!
叶阳骂了声“王八”。
王淮吃完“药”,躺上床继续玩手机。
叶阳在知识的苦海里畅游到十二点,收拾课本试卷,关台灯上床,平躺着,手放在被单上。
王淮不会打扰他写题,见人上床了便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出来,侧躺着,面对他,轻声说:“答应过你的,三模结束了……”
叶阳打断他的话:“你行李箱里是什么?”
“…阿米替林。”
叶阳吓得直接坐了起来:“抑郁症!?”
“四月初确诊的。”王淮赶紧补充说,“你放心,做了治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怎么回事?”
“那天你在我家见到的是江子卓的哥哥,我爸妈去世后,子卓邀请我去他家住,我去住了一晚上,不知道他干了什么,第二天他哥趁他去上学,把我赶出来,一口咬定我是……同性恋。”王淮缓慢地深吸口气,“我回到家,学也没上,整天整夜想我爸妈,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只是突遭变故,伤心过度,开了些药吃而已,后来子卓来我家找我,还在我家隔壁租了间房,放学就来看我,每次都带好吃的给我,还有作业,多亏他,我的功课全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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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然是最先发现自己的弟弟对王淮心思不一般的。
江子卓把王淮接回江家住的那天晚上,江子然端着切好的水果,愣愣地站在王淮的房门口——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坐在床边,俯身在已经睡着的王淮额头上落下一吻。
水果没有被端进去,天一亮,江子然就把王淮赶出江家。
王淮不知所措地回到空荡荡的家,在白天也透不进一点阳光的房间,蜷缩在父母生前用过的被子里,不分昼夜地哭。
被窝里很暖和,好像他们从未离去,依旧会时不时拥抱他们的宝贝儿子。
江子然告诉江子卓,说王淮在江家呆不下去,自己要离开的。江子卓每天一放学就往王淮家跑,乐此不疲地送作业送零食。
在王淮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江子然已经把他定义为祸害自己弟弟的变态同性恋,刚开始还很有礼貌地说些好话,劝他离自己的弟弟远点。但王淮失去双亲不久,极度依赖江子卓,坚持说自己不是同性恋,他们只是朋友。
江子然坚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问个究竟,于是两人就去了间私人诊所。
四月,春天的气息有些腐朽,今年的木棉花开得少,成朵成朵掉在地上,像那天车祸现场的血。
江子卓还是照样每天放学就去他家找他,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单人沙发再没坐过两人、以前总会吃完的点心完完整整地放在那里、带来的作业王淮连看都不看一眼、问什么都只是“嗯”“哦”。
这样的相处模式持续两天,江子卓先受不了了,问他发生了什么。
王淮说没什么。
江子卓走到另一张沙发旁,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十分悲伤地说:“阿淮,你不要这样。”
王淮拿着《史记》,手指触电般地抽搐。
“叔叔阿姨不在了,你别害怕,我会照顾你的,我会和你一起走出这间房子、考同一所大学、和你一起工作,我……我喜欢你。”
江子卓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是透着深情。
王淮看着他的注视自己的双眼。
啊…那么好看的眼睛,竟倒映着如此肮脏的自己。
江子卓被他看得心慌慌的,连忙问道:“阿淮,你别这样看着我,说话好吗?你好几天没和我说过话了,到底怎么了?”
王淮翘了课,骗江子卓说在家休息,其实江子然每天都会带他去看“病”,现在听到江子卓的告白,他已经不太能辨认心里的真实感受了。
是高兴?还是自责?
他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无所得知。
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完完全全变成了医生口里的变/态。
过了许久,王淮合上《史记》,低头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人,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对不起”。
将近一个月的心理治疗结束。
4月13日,王淮接到叶清的电话。
13日,他认识了叶阳。
a市的木棉花开得比北京好,大朵大朵在树枝上,跟团火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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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治好了,不是同性恋。”这是王淮第二次说这话了。
叶阳在黑暗中看着他,默然良久。
他想,这时候的王淮应该需要他的拥抱,又或许…
最不需要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