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不是个医生(番外)
我叫边虞,在一家民营医院里做心理医生。
我其实就是个大闲人,待遇还不如外面用自己的心理咨询师证开的一间小咨询室要好,还能自己当老板。
第一次见面,很不好。
他像淋了雨的小病猫,躲在江子然身后,还死拉着江子然的手不放,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小小声怕吵到谁似的。
我请他坐下,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年龄、学历都可以回答上,只是问到家庭情况时哭了。
生理还算健康,只是精神状况很差。
江子然早和我通过电话,请我一定要把他的同性恋矫正过来,以免危害到江子然的宝贝弟弟。
薪资丰厚得我人也没见着就一口答应下来。
现在人见着了,看起来也不是很棘手。
我暗喜。
第一天只是问了些问题,稍微了解彼此后,江子然就把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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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拿着表格在江子然为我们准备的矫正室里等他。
他准时来了,一个人背着个书包,躲在门后面不敢露脸,我招呼他进来坐,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慢吞吞走进来。
我真的很可怕?
他一坐下就问我:你是医生吗?你知道一个人可活多久吗?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告诉我说想死。
我倒了杯水给他,又问他为什么。
他想了很久,说:我的爸爸妈妈不在了。
我安慰了他几句,但收效甚微。
填完表格后他就走了。
中度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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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他如期而至。
我问他还想死吗?
应该是来了两次了,他不再那么紧张,但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
我又问了好几遍。他才断断续续说昨晚想割腕的,但有一个好朋友一直看着他,没找到机会下手。
我之前就从江子然那里得知那是他的宝贝弟弟。
我问他,喜欢那个朋友吗?
他黑眼圈很重,看起来跟欧洲吸血鬼一样。我单指黑眼圈。我之前用淋了雨的小病猫形容他,现在我觉得他有点像被人恶意折下来慢慢枯萎的玫瑰花。
回到主题。他没有直面回答我的问题:“朋友,能喜欢吗?”
我问他还会觉得难受吗?
他点了点头,说他想死。
我从抽屉里拿出他昨天填的表格,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
我说我救你。
他没说话,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也是,我于他不过一个才见三次面的陌生人,说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但惊讶的表情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他竟是笑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当时脸色很差,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秋天被风吹落的枯叶。
笑容很短暂,他发自肺腑说谢谢。
我说不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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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认为他有同性恋倾向,顶多就是丧亲悲恸过度,刚好江子然的弟弟出现照顾他,弥补了他父母的空白,这种感情算不上爱,因此不存在“同性恋”这一说。
我把这情况告诉江子然,刚把电话挂了,人就怒气冲冲跑到我家来,扔给我一份还未完成的某项实验报告书。
如果我继续完成这份报告书,江子然会以江家的财力和人力帮我,助我脱离窝在民营医院里做大闲人的困境。
那份报告书上有我以前年轻的梦想。时间像根魔法棒,把我以前的期望变成绝望、干劲满满变成徒劳无功,如今被岁月蹉跎面目全非的我,早已失去逐梦的心。
我有才华,却苦于没有机会,那时的我像还没遇见刘邦时候的韩信、未得见伯乐的千里马。
我默默无闻,这辈子可能就葬送在那间无人问津的心理咨询室里。
是有不甘,可为之奈何?
但是现在,梦想又近在咫尺,尽管过去许久,但年少时那点意气风发还是以星火燎原之势将我吞没。
我有才华,只要我一点头,成名在此一举。
同时也会把那个孩子送进地狱。
但……
与我的梦想相比,这个才认识了三天的孩子就显得微不足道。
我必须撒个谎言,我一半是迫于江家的势力,一半是自私自利,并安慰自己,江子然才是要他死的人。
我只是一把他的手中刀。
我答应接手那份惨无人道的报告书,从以前参与研究这份计划又不知下场如何的恶魔手里接过三角叉,重新启动这份足以在世界心理学史丢下□□的计划。
我在巨大的困难前跃跃欲试,信心满满。
当天晚上我从陈旧的书柜里翻出佛洛依德、荣格等国外心理学家的著作出来看,尽管我早已将它们背得滚瓜烂熟。
我一会看书一会看报告书,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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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刚好是周六,出乎我意料,他一早就来了,还带了水果送给我。
我收下了,开车带他去江子然为我准备的“实验室”。
开始只是些正常的心理暗示治疗。我得让他放下戒心,一步步的。
中午我留他下来吃饭,他摇了摇头,问我他是不是同性恋。
他当然不是。我却没有回答他,开了些阿米替林给他。
我那会的沉默在他看来大概就是肯定,他出于礼貌地笑了笑,跟我道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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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上午他没有来,我先去“实验室”准备,整理昨天的记录,顺便在那里解决了午饭。
吃完饭他就来了,跟我说他昨晚睡得很好,还朝我介绍江子卓,说他们早上一起写作业才没来的。
那天我竟然只是陪他聊聊天,跟个朋友似的。
他其实还没恢复,一切都是出于礼貌。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外人看不出来,但他瞒不过我。没人能这么快从失去心爱的父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何况是像他这样天生敏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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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是周一,我罢工了,医院打电话来被我无情挂断。
翻身继续睡懒觉,但懒觉睡不成,刚闭上眼手机又响了起来。
诊所不会央一而再留像我这样可有可无的员工,我拿起来接了。
手机那边的声音小小的,甚至风声都比他的声音大得多:“边医生,我来了,您今天是休息吗?”
我愣了一下,问他怎么没去上学。
他说同学都用很可怜的眼神的看他,看得他浑身都不舒服,就不想去了。
我让他在那等等,飞快起床洗漱。
那处公寓在五环外,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江子然为我准备的“实验室”在最顶层,整个楼层都被清空了,只有我和他两人。
他没有上楼,站在保安亭外面等着,看到我的车还朝我挥手。
这破公寓连地下停车场都没有,我把车停在用停车线随便圈出来的地方,下车,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车门旁边。
我带他去乘坐电梯到顶层。
一个星期下来,我们相处得自然许多,他站在我身后,看着一个个变亮的电梯按键出神。
我问他那个好朋友呢。他说去上学了。
我想也是,江子然那么护犊子的一个人,不可能会放着自己的弟弟不学无术,请假去照顾一个抑郁症患者的。
我拿出房卡开门,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到:“医生,你和子然哥是什么关系呢?”
我把拖鞋放在他脚边,面无表情,说:“大学同学。”
他脱了球鞋,露出白净光洁的脚踝,蹬进拖鞋里,“我今年就要高考了,你们是什么学校的啊?”
“G大。你想考什么学校?”
“清华。我妈妈的心愿。”
我带他到卧室,开灯,拉上窗帘,笑了一下:“野心还挺大。一模得了多少分?”
他漫不经心说道:“732。”
我吃了一惊,拉了把椅子给他坐下,问:“那你那个朋友呢?”
“你说子卓啊?他考了623分,还被他哥哥教训了一顿。”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理科差2分就满分,你说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呀。”
“偏科是很难考到好大学的,长短腿走不远的。好了,今天我要跟你聊别的话题……”
我开始按照报告书上的步骤走,今天要做的实验是催眠。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和他竟然聊这样久。
我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想了一会,破天荒的没有拒绝。
我大学时期就有废寝忘食的习惯,此刻真庆幸江子然有这样的先见。我昨天就在这里煮饭吃,还剩下些食材。拿了本书给他打发时间后就去厨房淘米煮饭,半个小时后两肉一菜就上桌了。
“谢谢。医生手艺真好。”他礼貌地朝我道谢。
“生活其实就是菜米油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洗衣服做饭这些女人的活都要学会。成功人士赚再多的钱,也只不过是满足了自己对金钱的淫/欲罢了。有些富翁,说不定连煎蛋都不会,在我眼中这种人还不如一个厨子。”
“可是富翁雇一个厨子就可以吃到煎蛋了。”他说。
“那是用钱买来的,不是自己动手做的,任何人都可以雇这个厨子做饭,于是这盘煎蛋就变得没有任何价值。所以这个富翁花钱买了一盘没有任何价值的煎蛋。是不是白痴呢?”
“……”
”好了,吃饭吧。”
我看着他似乎还在纠结那个问题,便把那盘煎蛋移到他面前,道:“我不是厨子,但你是第一位吃我这份煎蛋的人,所以这是盘值钱的煎蛋,吃了就别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一扫之前的阴霾笑了起来,,继续吃饭。
从早上的聊天中得知他昨晚没能睡个好觉,我看得出他有些困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这里吃午饭,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他不太好意思地说不用了。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这里就一间卧室一张床,便撒谎:“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床空着也是空着。”
我平时是有午睡的习惯的,那份闲死人的工作害的。
他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的泪水,我帮他倒杯牛奶,放了安眠药,递给他。“那喝杯牛奶,我们继续。”
他没有拒绝,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换了个话题,聊些西方哲学的话题,他竟然也能跟上我的思路,还有不少独特的见解。
他真是思维敏捷。我就跟听大人训话的小孩似的听他说着,被他从尼采、荣格到佛洛依德等如雷贯耳的心理学家们的主张绕老绕去,真想把看过的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全部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撕烂。他现在精神不比刚认识那会颓废了,他对心理学这样了若指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进行接下去的实验了……
江子然虽然丢了一座大金山给我,但这也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难题。他大概是知道自己锋芒毕露,有点将我这个心理医生不放在眼里的傲慢。于是端起旁边的牛奶。
我惊呼出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这样。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样,手还握着杯子。
我其实只是在犹豫,我不想他喝下那杯放了安眠药的牛奶,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知道接下来的实验意味着什么。
他却误会我了,笑道:“我都是临时抱佛脚看的课外书籍,班门弄斧,医生见笑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他端起牛奶喝下去。
“医生,我大学想学医,我想成为像您这样伟大的心理医生。”
我吞了口唾沫,别开视线,“……你会的。”
我们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不久他就开哈欠,告诉我他困了,我叫他去房间里躺下,他总算没有再拒绝,趿着拖鞋跟在我身后,揉着眼睛。
我帮他把被子掀开,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笑了,“谢谢医生,您真好。”
“……”明明困得直打哈欠,眼泪都流下来了,还强打着精神跟我道谢。
“我……我以后也能成为和医生一样的人吗?我会努力学习,医生……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为什么要我呢?”我不解。
“医生说了救我…”药效发作了,他慢慢闭上眼睛,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听不清楚了。
我替他把被角掖好,站在床边,看着他眼窝一圈淡淡的青黑,心想他大概从父母去世后就没能睡个好觉。
我心软了,我在犹豫。
我不是个医生,我是举着屠刀的屠夫,那件白大褂只是我的变色伪装。
但我无法言语。
我的梦想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