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TRUE END:我们的将来

我对元渊选择欺骗我这件事并不怎么惊讶。

在我从水面看见自己的五官的刹那,怀疑的种子便在我的心中发芽。可真正让我肯定这个世界并非虚假的却不是水中倒影,更不是世界意识的说辞,而是我源于我对小说世界主人公的理解。

这本小说是我在中度抑郁症下写的,字里行间反映着我对现实难以满足的诉求。

我深深依恋着继父,可对方却无法回报相同的情感,于是我在小说里将他写成了一个与养子暗生情愫的养父。

我希望自己从未有过青梅竹马,于是我在小说里将他写成与我素不相识的网友。

我那酷爱雕塑的学弟总是认为我的躯体有各种瑕疵,不够完美,于是我在小说将他写成了痴迷我身体的狂热分子。

我与伴侣唯一的分歧就是我那难以启齿的癖好,于是我在小说中将他写成拥有特殊癖好的同好。

我渴望在分手后遇到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抚慰我的情伤,于是我在小说中将那个变态写得彬彬有礼,对我无微不至。

只是在写小说的途中,我的潜意识却不相信现实能够如同书中那样天真美好,因此当它落实成小说世界时,一切都脱离了原有的轨道,情节变得扭曲,人物也开始崩坏。

但这本小说的主角却是特别的。

写书时,我总希望自己能够活在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里,远离一切恶意,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然而我的内心却不是这么想的——我打从心底不相信天真烂漫的人能够在这样残忍的世界里免受伤害。

我真正渴望成为的不是那被小心呵护着的易碎瓷器,我渴望变得自私自利、内心冰冷并不为外界所动,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中顽强地站起来,始终保持本心。

是的,小说里那个天真愚蠢的主角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真正想要成为的是像元渊的人——即便被周身的一切重重限制,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寻找突破口,哪怕前方的道路布满荆棘,也不愿屈服于现实。

他自我意识的诞生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巧合。

——他是我的理想,在绝望中粉碎一切桎梏的希望。

当我蓦然回首,现实的一切早就如同泡影消散在往事的云烟之中,连同我的爱与恨、梦想与执念也一并一笔勾销。

我的躯体是否还活着,眼前的一切又是真是假早已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灵魂的归宿。我无法舍弃那个与我全然相反的自己,那个负载了我所有愿景的存在。

我做不到抛弃元渊。

我做不到再一次抛弃自我。

元渊用指节挑起我的下颚,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我的脸庞,试图通过我脸上细微末节的神情揣测我的心意,于是我镇定自若地与他对视,气氛一瞬间变得胶着。

“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受不了任何打击,遇到一点不顺心的就选择逃避现实。我以为你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会有点长进,却没想到你还是一样胆小怕事。”

元渊说到这里,拇指与食指狠狠掐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蛋向上掰去,那双充斥着愠怒的眸子顷刻间落入了我的眼眸。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不思进取的样子——如果是我,哪怕再怎么艰难,我都会选择回到现实。”

“我知道,”我直视元渊,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之所以选择回到书中世界,却并不是因为我畏惧现实,而是因为我放弃了你与世界意识给我的选择,选择了第三种可能性……一个更加理想的选择。”

是的,我之所以在看破元渊的谎言后依旧义无反顾地回到小说世界,不仅因为我做不到放弃元渊,更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更加完美的解决方法,让我们二人彻底脱离这个满目苍夷的世界,通往下一层次元。

我将沉在水底的美工刀轻轻拾起,在他的眼前小幅度地晃了晃。

“一个人的力量能够维持着世界的运作,可两个人的力量却能开启打破原有的禁制,前往新的次元。最初世界意识便是借由我割腕这一举动与我绑定,将我拉入了书中世界。若是我再一次选择割腕,你仿照世界意识那样与我绑定,那么我们就能突破这个世界,抵达全新的世界。”

我将美工刀不紧不慢地插进我与元渊面颊间微不可见的空隙中,冰冷的刀面近乎触碰到我俩的鼻尖,一面反射出我坚决的眼眸,另一面则倒映着元渊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

“不可能。”他松开掰住我下颚的手指,身子向后一撤。

“我不相信你能够做得到,”元渊紧紧盯着我的双眸,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我不相信你会在安全的环境中,选择以身犯险。”

“为什么不?”我反问道,“难道你就这么胆小?”

元渊嗤笑一声,表情不屑:“别挑衅我,这套对我不管用。成功打破次元建立在双方彼此信任的基础上,你扪心自问,是否能做到完全信任我这个屡次三番欺骗你的人?”

元渊说到这里,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黑黝黝的眸子里一丝光也照不进去。

“如果我是你,我做不到。”

“可你不是我,而我愿意相信你,”我固执地盯着元渊的双眼,“你愿意相信我吗?”

元渊目光灼灼地回望着我,半晌后轻轻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欺骗你,而不是与你合作吗?因为我本质上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相信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不相信任何人。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没有别人的帮助,我也一样可以达到我的目的。”

“我的创世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创造出了怎样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不,正是因为是我创造了你,所以我才明白在你自我主义的外壳下,有多么渴望同类,”我握紧了手中的美工刀,“因为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们渴望有人能够主动放下戒备,靠近我们。”

元渊没有回答,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意味,可我却知道他正在顾虑些什么。

这是场博弈,一旦有一方选择中途撤出,那么另一方就会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我需要做的简单明了,那就是用美工刀割开我的手腕。而元渊需要做的则是在我割开手腕的过程,把意识注入那枚刀片。

在整个过程中,若是我割腕得不够坚决,那么主动放弃躯体、进入刀片的元渊就会永远被困在美工刀里。

与之相对,若元渊在我割腕的途中并未进入刀片,那么割腕成功的我就会永远失去意识,达成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死亡。

因此只有当我割腕足够坚决,而元渊也能信任我的决心、舍弃躯体并附身于刀片时,我们才能成功跳出这个世界,抵达新的次元。

“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脱离镜子后,依旧留有附身在反射性物体上的能力?”元渊突然打破了沉默。

“镜子和玻璃。”我回答道,“我知道你在成为元渊后,仍然窥探着我的生活……甚至用那种低劣的小把戏吓唬我。”

元渊挑了挑眉:“也就只有你会把那种事当作是小把戏了,我以为你会记恨我。”

“是你小看了我,”我耸了耸肩,陡然将美工刀搭在手腕上,目光直指元渊,“那么我要开始了。”

元渊的瞳孔微缩,下意识握住了我的肩膀。

“你知道我还隐瞒了你各种各样的事情,直到最后也不打算告诉你吗?比如你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求生欲过于薄弱,只有借助第三方的选择,才能堪堪维持身体机能。比如我从最初就知道有第三者的存在,却冷眼旁观,甚至为了能够从镜子里解放,在他们的选择中设置了加密的选项,只有在你死亡后才会触发。比如你若是相信我的话返回这个世界,我最后一定会把你关在镜子里,体验下我当年的感受……”

我拍了拍元渊的肩膀,向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都知道,有所保留也是我欣赏你的一点。”

我抬起手腕,刀尖稳而精准地刺入皮肤。我能感受元渊握住我肩膀的力气又加大了一分,几乎将所有力气都倾注于他的手指骨节之上。

“那你知道若我现在选择冷眼旁观,你就再也没法说出那些天真又可笑的话。你的力量会全部传递给我,毕竟你是主动放弃了生命,没有人逼你。”

“这我也知道。”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捏住刀片的手指稳步向右划去,白嫩的手腕上此时已留下1/3一个“一”字,鲜血像是红色颜料般稀稀拉拉地从被剪破了的颜料管里漏了出来。

“但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只有下了注,才知道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我轻轻笑了,“你愿意下注吗?”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划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元渊在镜子里选择用牙刷戳穿自己喉咙的画面,在小黑屋的玻璃窗户里走出来的画面,成为元渊后首次与我在电梯内交锋的画面……

但最终,所有画面都凝聚成我与元渊探讨剧本的场景,当时的我们正讨论剧本的角色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存在价值。

“不过要是没有观众呢?如果创作者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自私的,那被创造出来的角色又该怎么办?”

“那角色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呢?”

元渊曾这么问我。

当时的我则回答“角色承载着创造者的希望和愿景,是逃脱现实桎梏的梦幻。”

因此角色本身就是价值所在。

我一直没法理解元渊为何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执拗,为何会在听完我的回答后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

但现在的我却懂了——因为我们探讨的话题正是他的存在意义。

在我肯定他价值的瞬间,他眼里迸发的是欣喜与感动,那是在他看似冷酷的外表下怎么也无法掩盖的情绪。

是的,我相信元渊能够被我打动,只要我足够真挚,足够努力。

……还剩不到1/3,手腕上的割痕就即将彻底变得完整。

就在这时,我握着美工刀的指尖倏然一烫,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渐渐充盈了整枚刀片,连带着那不断淌血的伤口也被缓和了不少。

我紧绷着的心弦遽然一松,一阵狂喜如同涨潮的浪水猛地涌上我的心头。

——我赌对了!元渊最终信任了我!

我闭上双眼,全身放松地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早已凉透,却如同母亲的羊水般温暖而服帖,将浑身赤裸着的我紧紧包裹在内。

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即将与元渊一齐重获新生。

躺在浴缸里,我将蜿蜒着割痕的右手手腕轻轻搭在紧握美工刀的左手上。紧闭双眼的我此时无法看见自己的模样,但我的脸上想必洋溢着幸福而充满期待的微笑。

须臾之间,我鼻尖处萦绕着的血腥味早已彻底消散,我手腕上的伤痕不再作痛,光裸着的身体也无法感受到浴缸四壁或水流的存在。

我的身体越来越小,意识越来越轻盈,像是女娲手里的泥巴,越搓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巧的肉团乖顺地蜷缩在一个狭小而安全的空间里。

我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五官,准确来说连五脏六腑也感受不到,可在我失去一切感知的同时,我也正在重新获得它们。

在意识彻底沉寂之时,我的脑海里骤然回放起从前的一切,有痛苦的回忆,也有欢愉的回忆……但他们最后都化为我周身温暖的水流,如同养分般滋养着我幼小的身体,冲走多余的愁绪,洗去我心灵间的阴霾。

元渊,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呢?我开心地想道,却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开心。在我心中沉淀已久的复杂情感早就被视作污垢,清理得干干净净,于是我的人格再次恢复成了一张白纸。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际,我又突然想起那些不知名的朋友,想起他们是如何将意识消极的我一步一步唤回生机,如同世界上最神奇的画家,用五颜六色的滴管在我的灵魂里注入色彩。

我越想越惊叹,越想越开心,于是使劲地蹬了蹬我的小短腿,骄傲地向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手舞足蹈,仿佛在向那些亲切的朋友们道别。

谢谢呀,不知名的朋友们!

这是我意识模糊前最后的念头。

*

与此同时,B超室里传来一连串轻快的笑声。

“看,他正在向你们挥手呢!”医生眉眼弯起,指着屏幕上的胎儿笑道。

挺着大肚的女人笑了笑,慈爱地摸了摸肚子,侧过头轻声询问站在一旁满脸傻笑的丈夫:“住在隔壁家的珍姐预产期和我是同一天,而且也是个男孩,你说他们能不能愉快相处呢?”

男人无比爱怜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当然,他们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说着,在妻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响亮的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