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不明噪音

梅相路像以往一样不予理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谁知那变态不屈不挠,胆子一次比一次大,这回简直嚣张,望着雪白的背影,抓起一颗石子,瞄准他后腰,一击中的,随后狂笑不止。

于他而言,说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不能上手。

梅相路忍无可忍,在原地滞顿片刻,只动嘴型,无声地骂了一句,把还没捂热乎的木剑再次拔出,三两步冲到那隔间门口,将剑尖戳向那人的喉咙。

囚徒早有准备,巴不得他刺过来,因而笑得十分险恶,这下用布满血污泥污的手握住飞来的剑刃,狠狠往后一拽。

梅相路知道自己中计,如果不放手就会被拖过去。可是他始终不放,使尽浑身解数,来赌这次力量悬殊的拔河。他决不允许木剑遭此玷污。

这囚徒姓冯,一副粗龉之相,满身横肉,又蛮又疯,狱里人先称之为“冯狗”,叫着叫着就成了“疯狗”。

疯狗的力气本就不容小觑,加上那股疯癫劲儿,结局可以说毫无悬念。剑柄上粘着一双白皙清瘦的手,手背经络尽显,指节苍白,变态囚徒如狼似虎地盯着这双手,眼神发直,似是受到莫大的鼓舞,手上的力气倍增。

终于,在一段时间的僵持后,正在负隅顽抗的梅相路被拽了过去,左手抓着铁栏杆,右手仍是握着剑柄不放。

在他彻底脱力之前,只觉左手手背一热,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蹭了一下,迫使他触电般缩回手。随后剑的另一头突然放空,他接连倒退几步才停下,恰好踩住地上的月牙光斑,沐浴在光线之中。

梅相路视线发黑,把剑尖杵在地上,手心撑剑柄,想要呕吐却没有可以呕的东西,想要离开却没有离开的力气。

恶心,实在是过分恶心。

不过剑仍在自己手上。

“好好好!我就爱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子!哈哈哈哈……”囚徒咂着嘴巴,还回味着方才尝到的气息,显得猥琐又疯癫。

那一身清淡的皂荚香,还在默默抵御着牢狱里的潮气。

“你满嘴污言秽语,要点儿脸好吗。”梅相路抬头,沐浴在透过铁皮的一线阳光之下。

阳光掠过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顺着他弧度柔和的鼻梁骨滑下,降落在唇上,再沿着优美的唇线滑向天生上翘的嘴角,描摹出令人忘餐的绝美容颜。

他的眼睛半隐在额前头发投下的阴影中,不见神情,但可以推测此时正含着怒气。

“小朋友,我劝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监狱啊,脸?哈哈哈,这里的人,烧杀抢掠样样精通,他妈的要脸有什么用?”

“不过嘛,”囚徒再次把脸凑到两根护栏间卡着,直勾勾地盯着梅相路,“你的脸我倒是非常非常喜欢。”

梅相路被盯得发怵,别开头望着地上的另一个月牙,突然意识到雨已经停了。

雨水从铁皮上匀速滑落,滴答声清晰而寂寥。

“看来小美人不想和我说话,”囚徒撇了撇嘴,“那我来说。你想知道我怎么进来的吗?”

梅相路什么也没说,仍然偏着头,冷笑一声。

他有着温和的眉目,言谈举止却总是在某些瞬间,透露出一股寡淡清冷之气,不甚相符。

囚徒把自己的脸凑到光束中,投下可怖的阴影:“是因为我杀了我邻居家的儿子。”

这疯子笑出一口黄牙,接着压低声音,显得非常神秘:“猜猜呀,怎么死的?怎么杀的?”

“滚。”

“别这样。我来告诉你,”囚徒单手手握住铁杆,往下滑了一段距离,突然顿住,用气声冲他耳语,声音嘶哑地说出他见不得光的劣迹。

“哈哈哈哈哈……”囚徒松手,拍着磨损的膝盖,痛快地笑起来,前仰后合,满地打滚,最后心满意足地睡死过去。

梅相路周身恶寒,心脏也是跳的难受,仿佛在痛苦地战栗着。

这样龌龊歹毒的事情,听了如何不愤懑。

他强忍着眩晕与干呕的冲动,扶剑站直,面向来时道路,把疯囚徒的影子撵出视线。

剑锋横扫,寒气呼啸,惹得众人一阵惊呼。

梅相路大喊一声:“狱卒!”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要吼破了。

第三组的人们彻底醒了,一齐探出脑袋看热闹,除了耳朵别着柳枝的那位在装睡,调戏探监者的那位在真睡。

狱卒发现这位常客久久不出来,加上那句不堪入耳的话,自是担心,一直在十字路中心徘徊,听到这声吼,抄起长矛便往北监区奔去。

狱卒一进,第二组的囚犯们纷纷扔起石头,他顾不得这些,直奔第三组,只见梅相路面色惨白满头冷汗地站在正中,站姿僵硬,看起来魂不守舍。

“你怎么了!”狱卒摇晃着他问到。

梅相路只是摇头,心累到无法言语:“走吧,麻烦扶我出去。”

狱卒帮他把剑放回剑匣,没轻没重地抓着梅相路的小臂,结果被他下意识地猛然甩开。

“呃,公子这是…”狱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想自己手上没长刺啊?

梅相路扯了扯嘴角:“罢了,我自己走。”

狱卒一头雾水地出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过来这一趟的意义是什么。

窄道上又只有梅相路一个人,正迈步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某种种滋滋的声响。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杂音,也许像是花丛中蜜蜂振翅的嗡鸣,但一致又均匀。

“谁?”

待他略微偏头去看,这声音却即刻消失,不剩下任何端倪,视线里的景物仍是原封不动,地上还是两弯月牙状的影。

“……”

梅相路不明所以地眨了几下眼,随意撩开额前的头发,然后散步到门口。

囚犯们还在巴望着他,目不转睛地看那玉立身长的漂亮背影。

沉重的大门推开,正是晚霞流彩的时候,天边一片橘红,鲜艳夺目。

梅相路虚起眼睛,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光,一下闻到手背上难以描述的恶心气味。

他想把这只手砍了,或者抡一拳头到墙上。

“有水池吗!”他倏忽想起自己的左手遭遇了什么,连忙朝身旁的狱卒问到,“快告诉我!”

“有点远。”狱卒很抱歉地说到。

“唉,算了。”梅相路绝望地叹气一声,奔向十米开外幸存的水坑,左手摊开浸入浑浊的雨水中,把手背反复搓了十来遍。

水面上还漂着那把绿叶衬红花的伞,就算闭合起来也挡不住它扑面而来的浮夸气息。

梅相路在起身时回头看了那伞一眼。

觉得自己瞎了。

再度回头,直面着没有云彩遮蔽的浑圆火球。

这回真瞎了,闭上眼全是七彩亮斑。

梅相路动摇了,捡起那把伞,把水抖落,“唰”地撑开,指向太阳,荒地上开出一朵烈焰山茶花。

他并不想回家,每个月借着探监的机会难得出来一趟,偌大半鉴镇有的是地方去。

下了三荒疃,房屋建筑渐渐多了起来,梅相路立刻收了伞贴在身侧,让它美妙的颜色隐藏在月白披风底下。

******

下了马车之后,抬眼即见一十三层六角高塔,也就是半鉴最繁华地带的地标。此塔临街的一侧是封闭的,看上去和酒楼无异,朝里的那一侧确是别有洞天。

塔的背面是全敞风的,像竹节被从中劈开一般,只有缠着红布的栏杆挡着,没有墙壁。所以说,这六角塔的每一层其实都是露天观景台,可观赏宽敞后院里上演的百般戏目。

他平日远眺时常见此塔,可没想到会以如此巧合邂逅。已是趋近黄昏,暮色四合,塔底下人来人往,许多身着华服的男女进了门,脂粉的腻香阵阵袭来,让人窒息。

可惜出门的时候太随意,身上没带够铜板,进去大概也会被赶出来。

梅相路干脆转身,走进了与塔门相对的一条支巷。

这条街的人不多,雨后的地上依旧潮湿,显得格外萧条。他寻思着有没有当铺,把这伞给当了换点儿铜板,免得糟心。

“居然真的有?还两家?”

梅相路看见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两面旗帜,都写着“当铺”二字,背景图案不同,但都没有具体名字。

迎面有两个女人走来,本来说笑地挺开心,走到两旗帜中间时,两人一齐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尖叫着匆身边跑开了,跑的时候还撞了他一下。

梅相路心中不解,不就是两家当铺么?难不成闹鬼?但前方确实没有别人了,估计真有不寻常的景象。

越走近那两家当铺,玄机才显露出来。

原来这两家无名当铺并不是紧邻的,中间有空隙,至于为什么远看看不出来,这是修建时的匠心。视野中更近的那一家,是斜着修的,从内往外倾斜,利用这里弧形的转弯,恰好挡住了缝隙,诠释了完美的视觉骗局。远看的人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梅相路在亮面旗帜间站定,转头,喉结不安地滑动了一下

他那水润如镜的墨眸里不剩一丝光晕,漆黑彻底。不是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是他所看见的东西,与光沾不上边,完完全全地站在了光的背立面。

今日是农历二月十五日,此时为月轮圆满之时。

万物镀银的土地上,有一个巷口,拒绝了月光的关照。

这巷口黑影幢幢,黑影包围着一块怪异石头。

那立石上的字,刻的奇丑,只画了一个提线傀儡,在绛红色的火焰上方摆着诡异的姿态。挑着线的也不是手,而是两把长刀。

穿过黑雾的条件可以二选一:要么身佩武器,要么携有浸血之物。

此“黑雾”,是百戏巷全体卖艺人的共有物。他们每人出一只驯化禽灵,积水成渊,成就了如同黑色深渊的诡秘入口。所以,在这入口处通行的条件,其实是禽灵们的要求。

此街的真名在刻立石背面:“百戏巷”。

雕花木剑的剑尖刺入黑雾,那团雾气顿时撕裂成无数小团,四处溃散,恭迎这位误闯者。

禽灵散尽,几里长街,荧荧红光相迸。

雪练素衣骤然被映成血色,喧嚣潮湿的夜风穿街走巷,将梅相路的心绪拨动。

只见得青石板铺就的主干线狭长蜿蜒,处处灯火猩红,幽暗且嘈杂,一派诡谲之气,有许多在巷口的人前来围观这白衣的少年,仿佛他不该出现在此地。

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如此盛景,如此有烟火气的红尘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