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台下邂逅
适值雨水节气,天上正下着立春后的第一场雨。雨直到日落前不久才肯停歇,把尚未还暖的街道浇成冰窖,把出来沾地气的半鉴百姓给打回屋中继续修禅,以至于城中主街上人头稀少,萧条寂寥。
倒是这百戏巷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诸般戏种不论雅俗,诸方戏班不分贵贱,皆荟萃于此巷。随处都是喷薄而出的烈火,乌泱泱的人群和席卷全街的喝彩,以及刀剑不断交锋的金属回音、骷髅傀儡的骨架相互碰撞的脆响。
循声仰望,甚至能看到有人在高空细绳上持竿走索,刻意装出一副摇摇欲坠之态,往来行动却是巧捷如飞猱。
“武斗戏开场在即,烦请各位看官赏脸留步,莫留今日憾啊!”百戏巷的某一支巷通往一个广场,这声音是从广场右前方传来的。
姑娘一身明艳红衣,挽着杏色长纱,倚着破破烂烂的木戏台冲路人扬着纱袖,竭力招徕着,声音虽细,却是很响亮。百戏巷里的姑娘,那自然是少之又少,不仅要对禽灵们的胃口,沾一身血腥气或杀气,更要够那个胆,只身来这鱼龙混杂的阴邪之地。
这姑娘面容姣好,大方洒脱,人称伊娘,真名不详。人人都见过她痛饮烈酒后掷杯的样子,没人敢想象她小鸟依人的样子。
她在巷里经营这武戏台已有两年,是流动戏班的班主。不论东西南北的能人异士,都愿来这台上露露身手,会会兄弟,见见美人。
此刻,伊娘正握着把缀紫黑鸢尾的折叠花扇,一边招徕一边摇着,吹摆着耳旁悬垂的两缕卷发。那真是摇出了一番柔情绰态,红裙贴身而不露骨,不是风月场里的清倌儿,却有的是风情万种。
这花扇名曰“嫁风”,不嫁郎中嫁东风。
“伊娘,今个儿又是哪边的兄弟啊?”
伊娘移步,笑着把那问话的人一把拽到台下:“城北的白念敏,城南的胡衿,听过吧?”
她毫不避嫌,被拽的的人反倒臊红了脸:“哎呀,都是名气不小的豪杰啊,不错不错,有看头!”
那汉子转身就喊:“老四老五,白念敏和胡衿要来!”
这戏班是流动戏班,人员不固定,谁演谁不演一切随缘。白念敏当年因饰演经典剧目《东海黄公》里的白虎一角成名,然而就在五年前,那戏班除了白念敏和两个早就退出的人,全部身中奇毒蹊跷地死去,戏班就此解散。
至于胡衿,他是个江湖浪荡子,和重剑“千钧”闯荡过不少地方,常出没于各种江湖客的据点,终也是名声渐噪。
老四老五看傀儡幻戏正看的起劲,听到这两个名字,却是齐刷刷回头来,拎着大刀就围过来了。
戏台下的人越聚越多,摩肩接踵,交头接耳。
“诶!别走啊,这吐火还没吐呢,这,这……”
吐火卖艺人很不爽这种挖墙根的行为,谁料得还要被观众骂:“呸,吐个什么火,都磨蹭了半天,火苗都没见着,我看你就是吹牛皮!”
那表演吐火的气急败坏,把气头发泄到抢生意的伊娘身上,朝她甩了个空酒罐。
伊娘正捻着扇尾鸟羽,嗔嗔笑着,瞥见飞来黑影,纤臂一扬,五指一并,一记手刀把酒罐劈向身侧。哗啦一声,酒罐碎作两片整齐的碎瓦。
她冲吐火的竖起第三指,那卖艺人吓的哆嗦,嘟哝着“姑娘得罪”,便收了铺子溜了。
“开戏咯!”伊娘熟练收扇,倦倦地敲了铜锣,举起那绑满浸血布条和铁铃铛的寻幢杖,甩拨浪鼓似的在空中转了几圈。
铃音绵绵不绝,逐渐弱化消散。
戏台上武斗者已在众人的呼声中上场,两人披坚执锐,战袍猎猎,头戴花冠,两剑交缠,那剑尖雪亮得晃眼,打的惊心动魄,潇洒淋漓。
舞台两边各坐一人,在适当的时候敲锣、打响板,为武戏造声势。
按照老规矩,当武斗者双双用剑挑断麻绳,放下纷飞的灵符供人捞取时,戏台下的观众们作为回报会向台上甩铜钱。而伊娘就会牵起红裙一角当作兜篮,把台上的铜钱板挨个儿丢进去装着。
她一般都收的很顺利,少遇到死活不给的赖皮穷鬼。
可今天偏偏不巧,遇到两个不给面子的。
因为在满地星星点点的铜钱中,她居然看到了一支铁箭,回身一看,还有一摊葵花籽……
伊娘觉得可笑,以手势示意敲锣的人,令其重敲三下,宣告暂停。
白念敏的剑恰指着胡衿心口,这下便堪堪地收剑了,观众也是发起牢骚,不明所以。
白念敏把面具往上一抹,干瞪着伊娘:“不是,我没念错戏本啊?”
伊娘没理他们,拾起铁箭,抓起那一把葵花籽,站到戏台中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我给灵符,诸位给铜板,戏台上的演戏,戏台下的捧场,这些都是戏台的老规矩。可是今天我倒想问问,是哪两位好兄弟把这些玩意儿甩上台了?”
她一举手,众人就瞧见一根寒碜的铁箭,以及一颗颗从指缝落在台上的葵花子,顿时一阵讥嘲哂笑。
“我去,太有才了两位,这是把戏台当荒地丢破烂哪?”
“这怕不是穷疯了……老五是不是你呀?”
“滚滚滚!”
伊娘负手在身后:“我希望两位仁兄大大方方站出来,好吗?没钱,我们还可以商量,要是没规矩,你们今天就该受个教训。”
百戏巷谁不知道,逃铜板的要被抓去干什么。
和死缠烂打的、连灵符都无可奈何野生禽灵共度良宵。
草木灵和禽灵被分别是凋敝草木和死去动物的魂魄,它们没事不会主动跑到城镇,一般都在山林中栖息,前者在白天似团云雾,夜晚荧白;后者不论晨昏变幻都是鸦黑一片。它们并不自发地害人,也不像民间流传的那样凶猛无常,只要你不主动招惹,就会相安无事,各自为政。
它们的“爆发”是八年前开始的,这是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因为那离白日幽灵的消失不算太久,不到两年。
有人大胆揣测,这是“幽灵”回归的前兆。
但这猜测很快被否决了,因为人们亲眼看见白雾团从枯萎植物中飘出,黑雾团从动物尸骸中冒出,并不是凭空出现,也不凭空消失,碰到它们会有凉飕飕的感觉。
既有来历,也有触感,有固定的形态,一切都说明,它们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既然实在可感,便也无需多虑,。
所以与骇人听闻的“客人”不同,这两种灵最终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半鉴城甚至由此发展出一种独特的消遣方式,那就是夜间找个够高的傍山酒楼,约上亲朋,点些小酒,一齐远眺漫山遍野灰白的,散发着柔和荧光的草木灵,就像有人为自己挑着纸灯助兴,莫名温馨。
你一定会问,这两种灵到底是什么组成的?正如积水成渊,集腋成裘,又是什么“积”成了草木灵和禽灵的每一个部分?
没有人可以回答,也鲜少有人闲得头痒去纠结这个。
事实证明,这也不妨碍什么,日子就这么翻流水账,添几页轶闻又何妨?
和当年一样,人总是稀奇新鲜东西,试图产生交集,把它们当小宠来养,可惜并不容易。
想驯化野生禽灵为自己所用,只有阴气和血腥气重的人,譬如傀儡幻戏师、屠户或刽子手去深山荒林里才能捕获,然后锁在什么东西内部。野生禽灵不知为何,有人的脾性,最喜欢看幻戏,因此百戏街的幻戏师要是技艺出众,或许能抓几只为自己所用,用来炼符。
你可以想象一番,团团黑影追逐着,在骷髅傀儡旁边起舞,有此景些荒诞,却也可爱。
当然,喜欢用暴力解决的人也可以强行驯化,不过那样驯化得来的禽灵往往会叛变倒戈,害了自己。
禽灵和见异思迁的草木灵不同,用几张灵符就能拐跑。它们极为忠诚,跟定第一个主人后,就算是投火自焚也不会想换,绝不始乱终弃,向来有求必应。
从那靠着破戏台,绑满红布条和铃铛的寻幢杖里,果然冒出团黑影,环绕着木杆一圈圈上下飘荡,看上去挺兴奋。后来又绕着一位黑衣少年团团转,转得意犹未尽如痴如醉,倒像在讨好他。
不常来百戏巷的人,看见这稀奇的驯化禽灵,难免兴奋起来:“你们看,这是禽灵!”
“伊娘也会驯灵呀……我怎么不知道,你要不帮我问问?”
被委托的人一脸嫌弃:“切,你就算问了,人姑娘也不一定想告诉你。”
“我问我开心,怎么着了!你不敢问,我自己去!”
“咦?禽灵干嘛贴着那小伙子不放啊?”
“……”
伊娘莞尔:“我的这只禽灵,很听话,谁要是不敢认,等我清查了,你一个月都会和它相伴,每晚都好梦不断。”
每晚在梦境里都能看野兽血腥厮杀,蚕食猎物,这便是伊娘口中的“美梦。”
人们互相打量,屏息静气地等着那两位“自首”。
一片短暂的寂静后,戏台左右两边同时有人举起手,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我”字。
周围的人即刻散开,把两人晾出来。
由于人多,人们方才都没发现人群中混着这样两位年轻人。
伊娘向前一步,仔细打量了一下。
站戏台右边的,身姿挺括,玄衣合身而整肃,黑袍上银线微亮错综复杂,袍下掩着不似俗物的银丝软甲,寒气凛冽光可鉴物,正映着猩红色灯笼的血光。他似乎正被禽灵环绕纠缠着,却一点不怕不恼,拿手指拨弄着玩儿,颇有血色的嘴角浮着点儿笑。
站左边的,背负一绛红雕花木剑,一身皆雪练纯白,只有云纹披风一指宽的长系带堪比朱砂鲜红,金丝细绣,潦草地打了个结,垂落至膝。
这人就更有意思了。他居然还在嗑瓜子!还在!
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把嗑瓜子这件事演绎地如此风雅,一派与世无争。
咔嚓。
似乎连瓜壳咔嚓裂开的声音都变得清脆悦耳起来。
这两人看上去都颇为年轻,不过十九二十岁,眼角眉梢皆是少年意气。身形修挑如竹,且模样生的好看,怕是走到哪里都很惹眼。
站在那里,活像一对儿玉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