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沉香作俦
“小兄弟?还醒着不?”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声响起。
梅相路的思绪从十年前一步跨回现实,没有适应,睁眼后第一件事竟是把手探向后背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剑柄。
木剑谐卿是魏雁给他削的,在那件事之后。
他平日里会随身带着谐卿,可是今天没有。
“什么事。”梅相路用拇指揩去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坐直身体。
“您帮老夫个忙吧!”
来人是个老头子,头发灰白,蓬作一团,像惊蛰夜那天的雨云,他右手提着铜锣和短棒槌,左手拎着一大串竹笼。拳头般大的竹笼用麻绳挨个连着,每一个竹笼里都装着某种鸣虫,以弱不可闻的声音“括括”叫着。
“你看啊,我不过是个打更的,再累也挣不了几个钱,可是我最近想多凑些钱来报答一个贵人,只好做些小生意,卖点儿叫蝈蝈、花环之类的东西,”老头见梅相路认真地听着,便大胆开了口,“你知道的,小虫这种东西,等到明天一早就蔫了,不叫了,小孩子就不喜欢了。所以啊,我就想……”
“想请我帮你买完是么?”梅相路一针见血地说到。
“是是是,就是这个意思!那个,一只蝈蝈两个铜板,不贵吧?”老头子连忙点头,同时小心地窥着梅相路表情。
“太便宜了,”梅相路把竹笼数了一遍,一共二十个,四十钱,一天三顿饭就能吃没,“你这样凑钱,不知要凑到猴年马月去了。”
“能多得一点是一点,只要不亏本。”
老头以为梅相路会质问自己,谁知没有。
梅相路只是将头发绕到耳后,倾身把耳朵对准竹笼,聆听着衰微的虫吟。
蝈蝈寂寥的叫声已是式微,彼此呼应,寻求着同类活着的证明。
“我全买了,”梅相路解下香囊,倒了四枚十钱的铜币,递给老头,“它们吃什么?”
“吃叶子,草汁越多的越好。不过这个时候,它们应该没胃口。”
“吃多少算多少,想活命的就吃,”梅相路伸直左手,“来,挂我手上吧。”
“谢谢,谢谢!”老头子把竹笼搭在梅相路左臂,然后躬身行礼,“您的恩情,我也不会忘的!”
“不必了,是我自己想买的。”梅相路屈臂,麻绳连压着他松开的衣袖一齐滑落到手肘处,稳稳卡住,虫鸣声倏忽变得大声起来。这片小小的骚动恐怕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存在。
“今晚打更的时候,你可以别走这条街吗?”梅相路走开三步后侧身,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啊?这是……为何?”打更人从未听说过这样无理的要求。
“近来睡梦多扰,只想听会儿蝈蝈叫。”梅相路温声说到。
“这条街的其他人怎么办?”
“整条街就一家人,没什么可顾忌的。”
“没问题。”打更人提着他的铜锣,走了。
梅相路面对檀香木门,叩门三声,无人应答。
门两侧的立着的火炬燃的很旺,不时迸出火星。
他也不再敲,借着火光打量着木门边缘的浅色刮痕。这些痕迹是当年刮鱼鳔胶留下的,魏雁刮的很小心,可免不了刮掉一些漆,至今未补,像是刻意做旧。
再看青铜门环兽,雄狮那鼓起的无瞳眼珠覆了铜锈,像是绿色的血丝。
抬头。门匾后的野枝已经冒头,几点儿鲜亮的绿色缀在边缘处,却是残缺的,是因为需要筑巢的燕子。燕子挑拣枝条时,最看得上这种柔软新鲜的,可惜着枝条长在门匾后,缠房梁缠的的太紧。
门突然开了,一股药草味水汽从门内扩散出来,其中当归的味道最为明显。梅相路没等门开完就侧身挤了进去,径直往走向房门,把伤口藏的严严实实。
眼尖的家丁方韫从门后看见梅相路左手的纱布,立刻追了上去:“少爷!你的手!”
“小声点,”梅相路转身指着亮灯的屋子,“别打扰她睡觉。”
一般来说,女人住的屋子,窗棂的图案都是花鸟、如意之类的精美图案,这间却不一样,上面镂的是冰裂纹。密集的直线围成许多不规则图形,在白天,可以把窗外的光切成许多光束。
冰裂纹初现之时,即为春风复返,河冰解冻之时。
这是梅相路吩咐木匠雕刻的,他希望戚歆复发的“木僵”病能彻底治愈。
他出生过后,戚歆被郎中诊断为“木僵”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植物人,不能运动不能说话,十有八九的时间都在“睡觉”,与床榻相依为命。不过她并非一直是植物状态,每逢天气转暖,还是有睁眼进食的可能。比如最近,戚歆几乎是每隔两天就能醒一次。
“她睡的很熟,我在她旁边喊她喝药她都不应,”方韫心焦地说到,但还是把声音放低了,“你怎么回事啊?衣服上怎么有血!”
“半路出了点事情,”梅相路把那串竹笼取下来,挂在后院梅树的树梢上,“你待会儿打盆冷水来,再拿些纱布,不用管我。”
“是什么事啊?遇到歹徒了?酒鬼了?”
“歹徒没有,酒鬼……应该也没有。”梅相路觉得,蒋篱不过是喝晕了,又没有发酒疯,样子也还算端庄,不能算酒鬼。
方韫本想再问,可是听到厨房里传来瓷锅盖上下扑腾的声音,立马奔了过去,再不去,水就要煮赊了。
梅相路从矮花丛里捡起一把剪子,走到梅树旁剪下两个竹笼,走到亮灯的屋子跟前。
那屋子的窗户是府里唯一可以外开的,窗的正反面都挂满了平安符,有新有旧,上面写着不同的年份。梅相路轻手轻脚地开了窗,怜爱地看着被灯笼暖光映照的脸。
他的母亲戚歆正在熟睡,嘴唇苍白单薄,瘦削的手搭在一个小木桌上,被细锦缎固定不动,虎口插着两根银针。药材水汽漫入窗内,戚歆不安地皱了下眉毛。
梅相路把竹笼放在窗棂上,塞了些叶子。
鸣虫开始食草,单调微弱的声音似乎有很好的助眠作用,戚歆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握紧的手也松散了。
方韫提着一壶还在冒烟的药水来了,看见梅相路趴在戚夫人的窗台上,拿着柳叶往竹笼的小孔里戳。
他想,少爷小时候就喜欢这么做,如今出落成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人,也还是没改。
“少爷,你要不再喊喊夫人,这副药总不能倒了吧。”方韫在梅相路面前变得轻声细语,稍微大声些也仿佛是一种不敬。
“别打扰她了,”梅相路合上窗户,“我娘好不容易睡这么熟,你忍心么。”
“好,好的。那我去倒了。”方韫看起来非常难过,甚至略尴尬,笑得极不自然。他熬药熬了大半天,添水扇火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可是现在都是白忙活。可另一方面,戚夫人能早早入睡,倒是意外之喜。
就当他抽开门栓准备去阴水沟倒药时,身后传来一声喷嚏。
“小方你等等,”梅相路捂着鼻头,冲方韫的背影招招手,“回来。”
“有什么吩咐?”方韫微微躬身。
“我们两个把这副药解决了。”梅相路指了指后院梅树下的石桌,“那里有两个空杯,走。”
“少爷,这……”
“走。”
就这么一件芝麻大的事,他一个奔三的人居然被没加冠的十九岁少年感动到不行,快挤出眼泪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矫情!
梅相路瞅见杯里落了少许红梅,没有挑出来,将就着把杯子推向方韫:“就当喝一杯当归煮梅花。”
“药真的很苦啊,我怕药性太烈。”
“当归生血,我正好需要,”梅相路把脖子上的纱布解下来,指了指伤口,“再苦也喝。”
“好。”方韫斟满两个木杯,站起身,双手捧了一杯给梅相路,“少爷,请。”
梅相路接过杯子,含住杯沿,整杯入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天,别喝这么急!”方韫从石凳上,跳起来在一边语无伦次地劝着,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等他准备上手按住臂膀的时候,梅相路已经把木杯拍在了桌上。
梅相路喝到一半来不及后悔,满脑子都是,我是不是被姓蒋的传染了,喝东西不问量,一条路走到黑。
但必须承认,这种感觉就是刺激。
非常他妈的刺激。
“我天,这要不得啊!”方韫真的要哭出来了,眼看着梅相路弯下腰去把脸埋在手心里。
他感觉胃要烧没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和某人落得相同的悲剧。
梅相路埋了五分钟,抬头的时候,鼻血已经抹了半张脸。
说好的补血呢?明明是放血。
他本就白皙,抹了这几道鲜血后给人的视觉刺激不是一般话的,方韫连退三步,吓的魂不附体。
“啊啊啊!”方韫背撞到梅树,花和叶簌簌落了满地,也落了梅相路一身。
有几朵粘附在脸颊的血上,他拂袖将花朵拭去,袖子便遭了殃,洇成鲜红。
“少少爷,你把衣服脱下来吧,我用热水洗。”
“别,我自己洗,”梅相路松开腰带,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脱下外衣,衣服垮到一半时,已经可以透过单薄里衣看见棱线优美的蝶骨,他突然又把衣服穿回去,回头盯着方韫,“你快去打水。”
方韫的关注点始终在他一身的血上,这点倒是很幸运。
“我这就去!”
梅相路回到屋里,把外衣褪去,瞬间一个冷战。
这时候拿什么穿什么,他随便拉开一个木抽屉,随便扯了件衣服,匆忙地把自己塞了进去。
这黑色麻布衣服宽大的袖子上有许多斑斓色块,层叠在布料上。这些色块是作画时蹭上去的颜料。
这就是块可以穿在身上的抹布。
有时候洗完笔,想让笔毫迅速干燥,梅相路就会用手拖着袖子,握住笔毫,用“抹布”把水吸干。
长年累月,衣服被墨水腌透了,始终散发着墨汁的气味。
这衣服本就宽大,一般被当外袍穿,所以是没有腰带的。梅相路单手把衣服拢着,靴子蹬掉,哆嗦着扑向屋角的三足熏炉,盘腿坐在炉边,恨不得把炉子抱怀里。
掐丝铜炉里烧着木块,透过空隙可以看见火势。梅相路把手举在半空,让热浪助自己的手回暖。他很快就发现,炉子的火候不行,木头大多数成了焦炭,能烧的所剩无几。
方韫适时地出现,端着热水来了,盆沿上还搭了几片织布。
“麻烦了,”梅相路回头指指书桌,“放那上面吧。”
方韫点头,走到书桌旁,发现上面铺了一张画,占满了桌面。他偷瞄一眼,发现这画非常简单,一半山丘,一半天空,几朵白花。
这是要返璞归真了么?方韫心想。
“少爷,这画怎么办?”
梅相路把揭开的炉顶放回原位,走到书桌前,俯身把丝帛卷好,露出压在画底下的五六张小画。
小画上有的是百花齐放,有的是枯叶连天,却不约而同地被画了一道黑杠,横亘在画的对角线上。
这些全是废画。
“放上来吧。”梅相路把画卷通通放到床上,回到心心念念的熏炉旁,“对了,府里还有炭火吗?炉子要烧没了。”
“当然有,府里有你和夫人在,什么都缺也不能缺炭火,”方韫把布赶到水里泡着,“今早刚买了两种木头,烧出来味道不一样,看你喜欢哪个。”
“不是说别买有香气的么。”
”无香的被一家客栈买完了。”
“哪两种?”梅相路脱下袜子,伸直了脚,转动着淤青的脚踝。
“果木和沉香木。”
“沉香木好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哈哈,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少爷喜欢沉香的味道,还以为你什么香味都不喜欢,”方韫把纱布的水拧干,搭回边缘,“当时老爷送你的那一盒倒流香,就是沉香味的,你也没说再买。”
梅相路突然就不转脚踝了,淡声说道:“我以前不知道那是沉香,也记不得那是什么味道了。”
十年前的味道从记忆里跳出,隔着漫长岁月飘入鼻中,与某一脉气息重叠。
难怪,在百戏巷头一回闻到蒋篱身上的沉香气息时,有一丝熟悉感。
他当时还以为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