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禁断之爱

楼内的脂粉气浓重到快有了实形,糟蹋着他的神经。

浅粉身影一直尾随他,推着他的背,将他带入一个光线暗淡但精致华美的小房间。胭脂色身影同其他人交流几句后,得意地嬉笑几番,掏出香囊里的钱币塞给粉色影子,打发她出去,同时拖了把椅子进把门抵住,重一些的脂粉奁和衣服能压的全都压上去了,把围观的众人挡在门外。那些粉扑扑的拳头一下下砸着门,细声细嗓地叫喊着,隔门一片尖声。

蒋篱本来只想睡觉,闻了这密闭小屋内的异香,顿时烦燥不堪。本来都够糟心了,这下真是糟糕透顶。

胭脂色身影多点了一只崭新的红蜡烛,拖着生锈的烛台来到蒋篱身边。

“钱你拿去,让我留宿一晚。”蒋篱跌在墙上,心力交瘁地闭眼,认命了。

可是他身体内的某种冲动一直教唆他干点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

“留宿没问题,我再送你些别的,换你身上那好闻的味道。”

“别来,我不会。”蒋篱翻了一面朝向墙壁,没管那被子脏不脏,沾没沾什么不好的东西,直接拉过来闷了自己的头。

说的可是实话,他才十七岁而已,按辈分该叫这女人一声姐姐。

“不懂我教你嘛,”胭脂色身影把绣花袄脱下来,随意地叠在一堆待洗的衣物上,再将红裙半脱,香肩半露。她爬上床榻,玲珑玉足在蒋篱的腿上一蹬:“小朋友?”

“去你的。”蒋篱把头捂在被子里,闷声骂了一句。

他不敢睁眼,不敢直面被挑拨起的欲|望。

“好冷啊,”胭脂握住蒋篱的手,把他的手心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让我暖和一下。”

蒋篱像是摸了烙铁似地抽回手臂:“烦啊!”

他猛地坐起身来,血液在脑部的供应不足,室内又缺氧,眼前一片闪烁的蓝与绿。

等这些斑斓的色块消失后,他疲惫地倒了下去,落到一只香得发腻的手臂上。

转头即见微敞的□□,掩在廉价又花哨的胸衣之下。

照理说,这样的画面足以使一个气血方刚的少年情难自禁,助长方才的情|欲,可是他发现自己特别……奇妙。

真是一点也不愉悦,欲|望没有得到解脱,也丝毫没有急不可待。

简而言之,没有任何的冲动,一切照旧,心跳趋于平稳均匀,呼吸顺畅自然。

好像自己眼前的不过是皮与肉的组合体,看了不觉得害臊的。

他突然有了莫大的兴趣,不过不是对眼前衣不蔽体的烟花女子,而是对自己。

尽管他自己不想承认,但这确实不应该啊。

他需要求证一番,因而撑起身来,说服自己正在抗拒的内心,撑起身来,在熏香副作用发作的协同下,将胭脂压在了身下。

蒋篱闪过一瞬的愤怒,觉得自己恶心透顶,糟糕到令人绝望。

他不断质问自己:你看看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的茶褐色眼眸折射出微妙的轻蔑,却依然清澈见底。

胭脂在这烟花地摸爬滚打十余载,衣冠楚楚的、色胆包天的她什么样没见过。知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这种眼神,使她看到了自身的劣迹斑斑。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卑劣肮脏的手段骗财揽客,开始坑害无辜,毁人清白?

可是眼前的这一个她不能放走,这样的人她百年难见。

蒋篱逼迫自己亲她,来看自己的反应。

大概是内心斗争过于激烈,他本想托着胭脂的脖子,不知怎的变成了掐。

胭脂发出一声痛苦地叫喊,门外传来疯狂的欢呼。

终究没有亲下去。

“你们开心个鬼。”蒋篱想要开门一剑横扫,但这万万不可。

胭脂求救似的挥舞着右手,一不小心扫落一只绘着不可描述的图案的白瓷花瓶,瓷器应声而碎。

门外的欢呼更热烈了,门甚至被挤开了一条缝,那些浮夸的神情与色彩争先恐后地挤入这昏暗的屋内。胭脂因而急不可耐地松开蒋篱的腰带,牵引着他的手抚过胸脯。

蒋篱悲哀地发现自己像个绝了欲念的仙人,成了失去正常反射的生物。

他把衣衫不整的女子推到一边,挥起弓箭将木窗捅破,单手一撑翻出去。

翻出去以后,他回到了既定路线上,浑身凉冷。

他细细一想,真找不出一个可以倾吐衷肠的对象,十七年来,他没有过半个莫逆之交。

原因不明,使他苦恼。

溢美之词比比皆是,只恨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三年前认识季滨,但季滨终归是女儿身,与之交往有着天然的隔膜,可以很亲切,却不能很亲密。

可眼下只有季掌柜可找了。从温柔乡里脱身的蒋篱径直走往桃蹊街,同时极力忘却那从袖里散发出的恶毒的香味。

长街岑寂,能有的声响在蓬松积雪里毁尸灭迹。

季滨困倦了,仅留一盏油灯,趴在桌上不知睡着了没有。蒋篱踹开门的时候她却是很警觉地撑桌站起,凳脚在地上摩擦的刺耳声音与木门受难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烦请这位客官别处留宿此地不容得酗酒者放肆!”季滨特别顺溜地,把这段话第无数次照念出来。

蒋篱埋着脑袋,站在原地没了动静。

“客官?你…”她的脸色突然非常难看。这种状况要么是想呕吐要么就是酝酿着一番浑话。

季滨走近两步,小心观望,只见那高挑的疑似醉酒者倚着门框,疲惫乏力。

“蒋篱你干什么了!”季滨仔细打量后确认是老熟人,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但还是小心地把蒋篱搀扶到椅子上坐稳,一路揣测着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同志遭遇了什么。

直到她嗅到蒋篱周身一股女子脂粉的香腻气息,时有时无。

“你绝对不是会鬼混的人”,季滨低声说道,挺直腰板落座在他对面,有审讯的架势,双手交叉着抵住嘴唇,“说吧,跑过来要说什么。”

蒋篱扶着额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季滨的眼睛:“我似乎有些毛病。

季滨:“嗯。”

窗外有人扫雪,还有扫雪人的咳嗽声。

“我刚才被人拉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烟花之地?”季滨平静的问道。

“是啊。有女人在我面前宽衣解带,诱劝我。”蒋篱的声音微不可闻。

“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反应?”蒋篱的视线下坠到地面。

“你的身体不想拒绝,你的心坚决反对。对么?”季滨啜饮了一口枸杞茶,像是看透一切。

“错了,”蒋篱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的心出于某些原因想要浅尝辄止,我的身体却拒绝了。”

扫雪人停下歇息,又是一片万籁俱寂。

季滨微呛了一下,同样尴尬地抿了一口茶,脸上有些泛红。这种私密之事找她说未免过于诡异了。大概是一时半会儿神志不清?酒后口无遮拦?

“…所以呢?”季滨觉得自己再多问就像个女流氓。

啧。

“我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个,”蒋篱的喉结起伏两下,“我证实了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情。”

季滨有所察觉地虚了虚眼睛。看来精神还是正常的。

“我…”蒋篱很难得有如此难堪而尴尬的时刻,拿舌尖抵了抵腮帮,“可能…是不是,那什么,对你们这样的,没有…”

季滨往前趴了一趴,凑近蒋篱,神情严肃:“我们这样算什么样?”

“罢了,”蒋篱头疼地把脸埋入掌中,“我真是有毛病。”

季滨思索着,她和烟花女子能有什么共通处。

“不是,蒋篱,你这么绕我我是真的没有头绪,你从不这样说话。我和那烟花女子到底有何相似?除了都是女人之外,还能有什么一样的…

这不等于白问嘛。

等等…

她倏忽睁大了眼睛。

“蒋…蒋篱,你确定你…”季滨眼看着蒋篱一圈又一圈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我很确定。”蒋篱终于肯抬头,季滨在脸上头一回看出忧伤又脆弱的神情。

“那么你喜欢?”季滨抿紧嘴唇,侧耳等一个回答,睡意全无。

“可能是我这样的吧。”蒋篱耸肩。

季滨不禁想到街坊邻居家的小姑娘们,她们总是三五成群地来斜凉观打听一身黑衣的帅哥,见识所谓的神颜。

她又想到每回被这些目光拥簇的蒋篱无动于衷地继续他的说辞,坐在桌沿上谈笑自如。

……

“什么又叫,‘可能’?”季滨已经震撼到大脑短路了。

“我没有办法证实,因为我尚未对一个我这样的人产生异样的情愫。”

“真的?那你怎么这么确信?”季滨又虚起眼睛,“你是不是撒谎。”

“没有。”蒋篱垂眸。

“何必骗你自己。”季滨重新坐的笔直。

“小时候的也算?半大孩子的时候?”蒋篱突然笑了一下,像是没有憋住。

“当然了,”季滨见他笑得发自肺腑,莫名也轻松了一些,“要不然怎么至于让你困扰如此久,成了心病。”

“垂髫小儿的喜欢,你敢当真?”

“不管我当没当真,”季滨指了指蒋篱的左胸口,又指了指他提起的嘴角,“你一定是当真了。”

“这不就够了吗?”季滨把椅子拉近一些,认真地看着蒋篱。

“可是我…我不能这样。”蒋篱捂住了眼睛,颤抖着叹气一声。

“有何不妥?”季滨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这三年来,我所认识的蒋哥还没怕过什么,也从不在乎别人的口舌。”

“这不一样…”蒋篱张嘴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又闭上,这么反反复复下去,他会哭出来的。

他太久没哭过,眼泪的味道已经忘干净了。

“是碍于校尉的身份吗?”季滨只见蒋篱薄唇翕动,欲说还休。

“可能是吧。”

之后,斜凉观里只剩客人睡梦里的咳嗽声与鼾声,扫雪人也去了隔街,传来遥远的声响。

蒋篱闭眼趴在桌上,睫毛掩住下眼睑,掩住了一抹泪水所折射的烛光。

季滨轻手轻脚地拿了毯子,盖在蒋篱身上,随后离开。

她知道蒋篱没睡,知道他的心里正在烽火连天。接受这样的事实的确很艰难。

但她不知道,面前这位何止是校尉。他一直瞒的很好,瞒的滴水不漏。

堂堂九卿郎中令的后人,蒋家的独苗,正值年轻气盛,肩担着绵延宗族香火的宿命。

如何能有龙阳之好,分桃之癖?他不是不敢触碰禁忌,只是觉得不能。

要是都生在寻常家,他早就该屡教不改地翻上那面院墙,拔剑挑落繁枝上的梅花,让石阶上闲坐的少年每次抬头都能看见他。

但是这件事情他只做过一次,没有拔剑,那人也没抬头。

此后的十年间,他再也没去过,甚至刻意地绕道而行。唯一的联系,是他的鸽子,那位偷花大盗,在每一年梅花的花期光顾同一个地方,衔回或光鲜或败落的,含苞或绽放的,一朵或一枝梅花,交到他的手上,使他百感交集。

蒋篱偶尔也会在某些瞬间回想起巷里的碧柳,但记忆随着年月越发模糊,只剩下一些碎片,失焦成为混沌不清的淡绿。

他知道,翻院墙这件事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因为有些微妙而禁忌的感情和滚雪球一样,如果不让它掉进暗沟半路夭折,它就会疯长。

直到充斥心里的所有边角,无计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