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尾声(完)
“皇上……”杨士奇巍颤颤的跪下去想要磕头,朱祁镇却赶紧让人搀住了他:“杨阁老,您不是在贡院判卷子吗,怎么到朕这里来了?……快坐,不用多礼。”
“确实如此。”杨士奇恢复了平静,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在了一旁:“您也知道,这第一批进士,将?来都是您的门生,老臣自当好好为您效劳,不敢有丝毫懈怠,皇上呀,如今天下人才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也是自认不如啊。这次,老臣是因为读到了一篇文章,颇有些心?得……您也知道,老臣年纪大了,因?此便想趁?自己还记得清楚,想来将自己的这一点体会说与陛下听听,以免日后没有机会了啊!”
“哎呀,阁老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朱祁镇最?怕杨士奇发表什么他已经来日无多之类的言论,要威慑百官,处理政务,他还指?眼前这位老人呢。谁知道,杨士奇今天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他抚?自己苍白的胡须,颤声道?:“皇上,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回忆从前的事情。您今日若有空闲,可否听老臣说一说呢?”
自从王永祥被抬回来以后,宫里议论纷纷,一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跑出宫,二来人人都说他死的无伤无痕,蹊跷的很,这一切都让朱祁镇既伤心?,又惊恐,十分不安。再也没有人想方设法的陪他玩、讨他欢心了,他这两天过得实在是无聊得很,虽然不知道杨士奇又要唠叨什么,但时间他现在有的是,因?此,他点点头,道?:“杨阁老,您说吧。”
“皇上您有所不知,老臣刚一岁的时候,老臣的父亲就去世了,只剩下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杨士奇入内阁已近四十余年,以前的事很少再有人提起,在朱祁镇心?中,杨士奇永远是一副优雅从容,处事不惊的模样。可当他说起他一岁就死了父亲的时候,朱祁镇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他一时忘记了失去“王伴”的伤痛,认真听杨士奇继续讲了下去。
“……臣的母亲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为了能抚养臣长大,她改嫁给了当时一位姓罗的同知,臣小时候,就是在这位罗同知家中长大的……”杨士奇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缓声讲了下去。听杨士奇说起他幼年就寄人篱下的这段经历,朱祁镇不仅叹了口气,原来,和一出生就不知道母亲是谁,在孙皇后的猜疑下长大的他一样,这位如今看上去荣辱不惊的杨阁老小时候日子也不太好过。
“臣年幼时,见罗家祭祖,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于是便有样学样,也做了个土像来祭祀杨家的祖先,臣的所作所为被罗同知瞧见,他不禁没有责罚我,反而觉得我还算有志气,于是便让我恢复了我的本姓杨……不过,他很快就因?为得罪权贵,一家人被罚戍边陕西,我和我的母亲只能再次回到德安谋生,从那时起,臣就开始自谋生路,养活自己,侍奉母亲……”
朱祁镇听着杨士奇漫长一生中种种起伏,就像在听一个传奇的故事,不觉听的越来越入神。说到最后,杨士奇道?:“老臣这次替陛下您出会试的题目,不仅就想到老臣年幼时这些经历,天下百姓就如同地里的庄稼种子,陛下您就是天,只要您赐给他们和风细雨,他们就能茁壮的生长。若是哪一年老天疏忽了,冬天没有积雪,春天没有下雨,土地就会干涸,庄稼就会枯萎,天下人就将?流于冻馁,因?此,这次五经中的《易》,老臣选的是‘益’篇,治国之道?,总在‘益下’二字。您看这位应试举人所写:‘毋私尔财,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毋耽小乐而忘大忧,亲小人而损万民……有国家者?时刻勿忘其危……所当凛凛也……’”
朱祁镇虽然年纪小,但天天有学富五车的翰林院学士们给他讲学,他听杨士奇这一番话,竟然也听懂了大半。想起自己和胡瑄南下的那一番经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从回宫以来,在孙氏态度的转变下,在王永祥的陪伴下,他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甚至救了他性命的胡瑄、胡皇后,甚至那个和他同父异母,代替他在宫中承担这一切危险的永清公主现在何处?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起过他们。
杨士奇偷瞄这小皇帝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趁机又道:“皇上,老臣曾经给您讲过《左传》,您可还记得那一段话:‘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万世以来,天子圣明就是百姓之幸运,老臣为您选出这一代可以助您成事的臣子,希望您在他们的辅佐下,能够做一位明君呀!”
朱祁镇听到“其亡也忽也”这句话时,脸色一变,马上站起身来对?杨士奇拜了三?拜,道?:“杨阁老,朕知道了。”
转眼冰雪消融,三?月的京城似乎有了更多美景可供众人欣赏,会试早已结束,不安的等待?消息的士子们,也都纷纷出外踏青,以此缓解紧张的心?情。
广东路途遥远,来应试的举人们都没有回家,纷纷结伴出游,作诗饮酒,也免不了要猜测几句排名。大家都认为乡试时候排名第一的丘洵这次肯定稳居榜首,但丘洵却神秘的摇头,告诉他们,会元到时候肯定是另有其人。
张皓文也想跟丘洵他们一起出门游玩,可会试之后,或许是之前那晚在郊外淋雨的原因?,他病倒了。这让张皓文有些郁闷,明明身体更弱的丘洵都没事啊,不过他也心?存庆幸,会试那几天他的病竟然没有发作,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他是否能如此顺利的写下那一篇篇他还算满意的文章。
明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一千多人中,按之前的规矩,应该会取中一百人。别看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殿试的排名才会影响到最终官职的任命,其实,会试的排名也十分关键——殿试结束之后几乎是马上放榜,而一甲的文章还要一一交给首辅甚至皇上审阅,所以考官们会优先在会试拍的靠前的应试者?当中挑选殿试的前几名,这已经是如今不成文的规定了。
离放榜的日子还有两三天,张皓文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些。他换上稍轻薄些的衣服,带了张吉、张祥两个人,打算在京城里走走看看。说起来,他还没怎么好好逛过这个国家的“首都”呢。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会馆中……除了去听琼戏的那一次……
“这位相公,我家主人有请。”张皓文刚转了个弯,打算进酒楼吃点东西,却被两个人拦住了。张吉刚想上前询问,却见他们掏出了一块木制的腰牌,张皓文登时想起了胡瑄那一块,他一抬手将?张吉拦住了,对那两人道:“我随你们去。”
张吉有些担忧的看?张皓文,张皓文却对他微微笑了笑:“无妨,我是去见一位故人。”
乾清宫中,朱祁镇托?腮看向窗外,自从王永祥死后,照顾他的成了老太监金英。金英忠心?耿耿,伺候过太宗、仁宗、宣宗三?朝皇帝,如今即位的英宗朱祁镇已经是他的第四个主人了。先前王永祥会讨朱祁镇欢心,金英只好事事相让,如今朱祁镇再回想起这位老太监来方才发觉,他把自己照顾的也挺周到的。
“你说,这个张皓文他会来吗?”朱祁镇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一边拨拉?宫扇上垂下的流苏,一边问金英道。
金英垂首笑了笑:“皇上呐,那位张相公是个聪明人,您要召见他,他怎么能不来呢?”
正说?,殿门处传来了一个虽然不大,但十分清澈好听的声音:“草民张皓文拜见陛下。”
朱祁镇抬头看去,张皓文和印象中不一样了,当时他倚赖的少年已经长大,行过了冠礼,就像整天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翰林学士一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儒雅之气。朱祁镇欣喜的跳下龙椅跑了过去,金英生怕他跌倒,紧随其后,到了跟前,两个人相对一望,脸上都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开始,张皓文还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看见朱祁镇的脸色之后,他顿时放下心?来——朱祁镇虽然看上去有些落寞,但却多了一分以前他身上一直缺少的从容和坚定。
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之内朱祁镇都没有再回想过那一段经历,可是看见了张皓文,当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生活马上涌上心?来,两人一起回忆了不少之前的事,朱祁镇还感?叹道:“哎呀,我很喜欢丘见深给我讲那些古人轶事呢……”说罢又趴在张皓文耳边小声道:“他比那些大学士们讲的有趣多了!”
不过说罢,他又小心的打量起张皓文来,张皓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朱祁镇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却见那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印记,曾经的戒指已经不知所踪。他有些疑惑的问道:“当时……当时为了让朕脱困,朕记得你带朕去了一个仙境,虽然你告诉朕那是一场梦,但朕真的还想再去那儿玩一次,你能带朕去吗?”
张皓文方才答话时站起了身,此时他半蹲下,平视?朱祁镇的眼睛,轻声对他说道:“皇上,所有的法术都有时间期限,美梦也总是有醒来的时候,但您如今是人间天子,如果您想的话,可以把眼前的天下治理的风调雨顺,花和日暖,就像您在您梦中看见的一样,您愿意努力试一试吗?”
朱祁镇睁大眼睛看?张皓文,仿佛在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想了半天,他对张皓文道?:“杨阁老也是这么说的。”
说罢,他拿出一块木牌递给张皓文,神?色中却多了几分黯然:“杨阁老还说,朕身边那个王永祥,以前就是广东市舶司的太监,屡次犯法,不知道怎么进了宫,如今他死了,是天意所致,让朕以后不要再亲近这些佞臣了。”
不过,当他再次看向张皓文的时候,眼里又重新有了笑容:“以后你们做了官,也可以到宫里来,多给朕讲讲外面的事,这样,朕就不会太无聊了。”
张皓文连忙起身深深一拜,道?:“小人遵旨。”
数日之后,天子亲策于廷,第二天便是入宫等候宣布黄榜之日。张皓文起了个大早,和丘洵、邢恕一同离开会馆往外走去。能参加殿试的已经叫做“中式举人”,不会再被淘汰了,因?此国子监早早送来了让他们参加这“传胪大殿”的特制的衣袍。这虽然不是官服,但已经和官服有些接近了。况且今早过后,他们就会被授予官衔,所有的中式举人不论老少,看上去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
张皓文慢慢走在还没有几个人的京城街上,过往种种映?将?亮未亮的天光,在他心?头一幕幕不断转换——小时候他刚开始读书时李氏惊喜的笑容,铜鼓岭上死里逃生时张传荣流?汗的后背,沉香燃烧时冉冉青烟,天赐村学堂里的朗朗书声,奥雅都见到他时激动的泪水,唐珏的草庐,繁茂生长的一块块田地,许多的话语和不同的色彩交织,却好像这个原本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时代,在他耳边奏响的一曲激荡人心?的歌。
马上就要走到宫门处的时候,丘洵突然抓住了张皓文的袖子使劲一拉。张皓文惊异的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原来在不起眼的一条小巷旁,站?一个窈窕的身影,背?光的她仿佛融入了初升的朝阳之中,让张皓文的脚步一顿,他的心?仿佛也漏跳了一拍。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丘洵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这声音似乎传到了正在等待的女孩儿耳中。
她仍然穿?那天初见时的一袭长衫,脸上的笑比朝霞明亮,比春风轻柔,她虽然有些羞涩,却勇敢的望向这边,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
“沅有芷兮澧有兰……张皓文,我就在这儿,等你金榜题名再见!”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