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元夕夜

年三十到初七下来,苏蕙惊奇地发现她家的小扇儿胖了些。

这日秦扇方才进屋,就打了个呵欠,苏蕙才将漱了口,见她这模样笑了来:“如何没睡饱就过来了?”

“起来时候像是睡饱了,”说着环视眼屋子,“怎爹爹不在?”

“一早就去前园里整饬他那平地木了。”

秦扇“噢”一声,脱下艾色褂儿搭在架上,往苏蕙跟前去时却听苏蕙一句:“立着别动。”

“嗯?”虽是困惑却也停了步子,瞢然立在原地。

苏蕙小心看了半晌,才笑着招她坐来自个儿边上:“好似胖了些,脸也圆了圈。”

秦扇扇扇睫毛,睨着她细声问道:“胖些好看还是往常好看?”

“比起往日瘦竹竿儿的模样,还是胖些好看。”

小姑娘心里松口气,粉面愈发可人。

苏蕙端了小碗儿安胎汤,汤匙搅了搅,漫不经心的问起她:“扇儿……当真有心上人了罢?”

被问的心里一突,软白耳尖霎时变得通红,苏蕙见这模样,心下的三分猜测变成七分有余,不过心里着实又想不出是谁人来。

这时候却听她软绵细微的声音:“娘,我晓得分寸的,待我——”

话未讲完,便听屋外秦大人的声音传来。

“如今那株平地木实是可观,这时节竟比那梅花儿还红上几分——”说着掀开帘子,见母女俩挤在榻上,笑出眼角的褶子来,“你二人说些什么呢?”

苏蕙对这等没眼色的人实在哭笑不得,分明女儿正说着心事,还是她从未想过的那等事,他却横着插进来。

秦扇见了爹爹,当即打住了话语,想着凑去苏蕙耳边耳语两句。说完不待苏蕙反应便下榻跑去门边,拿了架上大褂,对着备受冷落的秦大人道一句:“爹爹,我先回院了。”

秦枫还未与她说一句话人便跑了,一头雾水回过头……见自家夫人端着安胎汤愣神,眉眼凝神思索着甚么。

茫然前去问她:“你二人说些甚么,如何这般怪异?”

回神来的苏蕙没好气瞪他眼:“我娘俩儿说得正好,你偏这时候回院来。”

语毕了,作势要端起手上的小碗儿喝。

尚且委屈的秦大人拦住她:“这汤有一会儿了罢,若凉了再换热的来。”

“暖阁里哪儿凉的这般快,你再莫瞎操心了,当心又生了华发。”

除夕那日替他拨了半日的白发,末了他还都收拣起来,束成一股留在盒里,说甚么把愁都关起来的话。

秦大人笑笑:“全都是农忙时候长的,这下我若再生,全都是为你生了。”

苏蕙嗔笑他,复又给了好脸色。

而那端出了院的小姑娘,一改往日恬淡沉着模样,竟提着裙摆往自己院里跑,一众下人无比讶然地看着自家小姐跑过去。晃晃脑袋,定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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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夕节。

早间起来便换了新衣,画眉时候对着镜斟酌许久,后来还是挑了柳叶眉画,发髻也非自己随意挽的而是叫了知秋帮梳的。

知秋替她梳头发时笑嘻嘻地感慨句:“小姐夏日里便十七了罢?生得可真好看。”

因秦扇头发长,昨夜又蒙头睡了,此时知秋正弯着腰替她顺着发梢,深怕弄疼了她。

倘若这时候她站得直些便能看见镜中人的模样——听了这话后眉头微蹙,樱唇嘟了些,面露纠结神色。

良久听她叫了自个儿一声。

知秋站端来:“小姐叫我作甚?”

“十七还没嫁人的姑娘,就成了老姑娘对么?”

知秋愣了小会儿,学起知冬挠脑门的动作来,讪笑:“小姐这话也不对……十七哪儿就老了,夫人都还年轻貌美着你哪儿就能成老姑娘?”

秦扇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将发髻梳理好。

一心只盼着夜里的盛况,还有……夜里的人。

日入时候到秦大人院里去用元宵,秦枫一见便朗笑起来:“怎这时辰就打扮好了,往年不都用过了元宵才去收拾么?”

秦扇心下赧然,就这般明显么?想着看去苏蕙那儿,苏蕙果真正撩了眼皮子看她,心底怪怪的,解释句:“去岁没赶上烟火,今年想早些去的。”

“这样也好,早些时候回来,还是只教知冬陪着你吗?”

“有知冬就好。”

元宵端上来时候她才坐好,糯米细面裹着核桃仁、玫瑰馅滚出来的白糯团子在碗中一个挤着一个,煞是可爱。

只是她吃了没几个就饱了,最近虽是胖了些,食量却没见增,拿着小勺闲闲在瓷碗儿里追着元宵。

苏蕙见她这急切模样,轻飘飘说了句话出来:“你若急着要出去,便去罢,我与你爹爹用些便好了……今岁是去不得街头的。”

秦扇将碗推开截,咬唇看自家娘一眼,心想其实什么都瞒不过她罢?遂点点头出屋去。

秦大人不明就里,问她:“着急甚么?这才酉时,烟火好歹要晚上些才放。”

“你懂什么?扇儿晓得分寸的。”

秦扇:“……”

这“晓得分寸”的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

两日前知冬便从墙头收了封信,拆了信来,信笺上只一个字——炅。

元夕分明没到,却让她解起字谜来了。一箭未中鹄,再猜两回也没猜透这意思,直至想去了“人约黄昏后”一句,拆底就面,将“黄”“昏”二字后的“八”“日”取出,又将“人”约来,可不就正是一个“炅”字么?

呆子,时候是约好了,可街头行人万千,哪处能见着他人呢?

纵使怨他傻,心头的欢喜却没落下,早一起来便细致地打扮……边想着,也回了自己院里,叫上知冬一并出了府。

黄昏时分,街市早已喧闹起来。原不止她一人出得早,这时候灯市已开始摆起来,只待天黑月亮出来便点灯放谜。

街头亦张了许多卖元宵的铺子,铺头都挂着花灯,踩高跷、舞狮的都涌来街市,锣鼓声声。

秦扇一面欢喜地打量这热闹,一面又在茫茫人群里找着有人的身影,只还是那句话,街头行人万千,哪儿又能见着他人呢?莫非还要“月上柳梢头”才见得?

“姑娘,瞧瞧花儿罢。”不知打那条巷里钻出的个卖花郎忽然来了秦扇面前,篮子里几枝花儿,好巧不巧……正是海榴茶。

这花开的当真长久,秦扇想着问来人:“这花你如何卖的?”

卖花郎竟跟不晓得价钱似的,皱眉想着。

这时身后传来声:“若是姑娘喜欢,一文也不要的。”

这声音,少女眉眼盈盈,一抔欢喜一抔怯思回过头去,见着的却是一张面如黑炭、丑的出奇的脸,登时一惊,心跳去了嗓子眼儿。

那人忽的笑一声,低醇的像酒,她没有认错人罢?

少女粉拳握得紧些,瞧去知冬竟也和这么个带着面具的人站在一起。

“在想什么?”

她视线偏转回来,那人已递来个与他所戴一样的昆仑奴面具,真丑。

“在想你为何要吓我?”嘟着嘴接过他递来的面具,垂首看了会儿这丑兮兮的面具,才往自己面上系。

他见她戴好,才伸长胳膊去将“卖花郎”篮子里的几枝海榴茶取来,努努下巴使人去了……

一时街头人来人往,都看着这边戴着昆仑奴的四人,比舞狮的还引人注目。

秦扇了然,原来戴面具是方便人造次的。

造次的人从怀中取出了方宝蓝色帕子,将四五枝海榴茶系成一束,递到她面前:“许久未见你了……”总是想着。

跟着戴上面具造次的人丝毫不见羞涩地接过了花儿,合成好大一捧,茶香淡淡。

“可方才你见了我,我却还没见你一面的……只见着这么个骇人的昆仑奴面具。”

他却是找着了重点问她:“你这般想见我么?”

面具之下,只能见着一双眼。少女仰头看着他,眸子清亮亮的,乖觉地点点头。

他怔然片刻,他倒忘了她不是甚么寻常姑娘了,此时点头才是对的,心尖霎时一软,这眼神真教人……咳。

“你方才就守在三里巷外罢?”

“嗯。”

难怪只说黄昏时候,她嗅嗅手上海榴茶,想起甚么来问他:“那你岂不是连元宵也没用?”

“嗯,唯恐错过了你,到时找不着了怎好?”

她偏过头去,指着一处:“街市便有卖元宵的,去吃一碗儿罢。”

顾祁溪迟疑一会儿,点头应下。这么会儿天色已全暗,花灯陆续亮了起来,街头人声喧哗,两人并肩往元宵铺子上去,天奇、知冬则走在五步开外。

卖元宵的姑娘见了这么几人,险些没将勺颠扑棱了,好小会儿才问:“几位要元宵么?”

“嗯,我们要一碗便好。”

“公子、小姐坐去里边儿罢。”

里边儿……也只是头上多了盏灯罢了,木桌、木凳俱已用的泛黑,尽是一道道的痕迹,约莫还有顽皮小孩儿用刀刻过,秦扇忽然意识到了不妥。

他自小锦衣玉食,定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罢。她却是一到夏日,街头甚么都胡乱买来吃的人,想着埋怨起自己来,声音闷闷的:“你若不愿吃外边儿的,便不吃了罢。”

顾祁溪却一掀裳,坐在木凳儿上:“无碍,刚巧我也饿的。”

秦扇透过面具看他的眼,好似是认真的,才慢慢坐至他对面。

店姑娘煮的极快,将坐下不会儿便送了一碗雾气腾腾的元宵上来,一颗颗圆乎乎的,秦扇往他面前推些:“快些吃罢。”

“你要与我吃同一碗儿么?”

“……”他不是认真的罢,秦扇想着回他,“自然是我吃过不必再吃了。”

原是这样,顾祁溪作势摘脸上的面具,秦扇则撑在桌上看他。

昆仑奴面具一落,便露出张冠玉般的俊脸来,白蒙蒙的热气后也定睛看着她的,而后轻声问她:“看够了没?”

反正戴着面具,秦扇无所畏惧点点头:“嗯。”

“可我只看了你一眼。”

“待会儿再给你瞧。”

她可还真大方,想着他吃起了元宵来,饿得紧,核桃大小的元宵一口便入了腹,却偏偏指不出毛病来,如何都是好看入眼的。

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宽敞处或有燃鞭炮的,灯火百里不绝。

用完了元宵的人再度走在街市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杂耍、舞狮随处可见,围看之人众多。更有少女高台起舞,翩跹动人,秦扇惦着脚伸长脖子看了几眼,只恨没有顾祁溪的个子。

顾祁溪在她头顶问她:“可要我像那样举着你?”

秦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是一男人托着四、五岁大的女儿在肩头,这姿势……秦扇脸唰的红来:“你休想。”

顾祁溪凝凝眉,她怎么又这般凶了,他只是想抱着她起来看看啊。

小姑娘约莫是还没气过,不愿再看了:“姑娘家跳舞我才不想看,你若想看便留着看罢。”

“你胡说什么,我是陪你来的。”

她抱着海榴茶离了人群,顾祁溪无奈追上去:“罢了,去打灯谜可好?”

“嗯。”

沿街一侧尽是五彩绢灯,万盏灯火垒成灯海,二人挑了人少的一处去。

见人来,看灯的大胡须汉子笑笑:“公子、姑娘打灯谜来?”

“正是。”

“十文从第一盏往最后一盏猜起,若中间儿猜断了,添二十文继续,若再断便添四十文……猜完了便能从我这儿得东西去。”说着将几件好物从脚底的匣子里取出给二人看了看。

秦扇听完这话,便晓得为何这处人少来,可不是黑心么,若猜一个断一个,得给他多少银钱去?

可顾祁溪是谁人,哪儿用考虑这些,当下应了,还笑问她:“你猜还是我猜?”

“一起罢?”

“嗯。”

两人过五关、斩六将,头个十文教顾祁溪出了,二十文时候便秦扇抢着给了,如是轮下去,他给四十文,她给八十文……顾祁溪按按额角,嗯,按按面具的额角,款言与她道:“你何苦与我争着来?”

“本就是你我一道玩儿的,哪能只由你给他?”

那大汉才不管二人谁给接下来的一百六十文,只笑嘻嘻与二人道:“公子、姑娘,只剩下三盏灯了……”

二人不再说那事,继续回神到灯谜上来。

“二位听好了,‘八十八’三字打一典故,是什么?”

“入木三分。”

“是了,”那人将最后最后两盏灯转来,将灯上小楷看一遍,惊喜道,“哟,这两盏灯正是为二位准备的了。”

秦扇个头矮些,未瞧见,只听那人念将出来:“‘洞房花烛夜’五字,打一味药材。”

甚么叫为他二人准备的,小姑娘黑脸面具底下的白脸染了些粉色。

“桔梗。”

“对了,对了,这下还剩最后一盏了。”

大胡须汉子还没念,秦扇先软绵绵地问顾祁溪来:“为何是桔梗?”

“‘桔梗’二字去木,便是‘吉更’。”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如何不是吉更?

正经地解释了这桔梗,便是最后一关来。

“最后一个,二位可听好了,谜面还是‘洞房花烛夜’五字,不过是打一处地名儿。”

还是洞房花烛夜,只是这如何猜地名儿呢,秦扇将晓得的地名在脑中全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究竟来。

“咳,”他忽地咳嗽声,侧头看她,“我们走罢,这处猜不出了。”

“可这是最后一道了。”

“你若想要那个小兔儿木雕,改日我买个来给你。”

秦扇想了想,猜不出还愣在这处也不是法子,便点头随他走了,一边回他话:“我不要。”

“……”小姑娘,总见外。

明月高悬,彩灯万盏,她仰头看着月问他:“什么时辰了,河岸烟火要放了么?”

“快了罢——”

话音还未落下,夜幕之上便绽开了朵榴红色的烟花,尔后一个接一个的起来,街头的姑娘们俱弃了灯谜往河岸去,笑吟吟地跑过呆愣在街上的两人。

迂久听他问一句:“你去么?”

上元佳节,烟火无断,便是慢慢徘徊去河岸烟火也会一直放着的。

她点点头,仍旧抱着一束花,顾祁溪看着她抱着花儿的手,若有所思……早晓得,不送她花儿的,这一路下来,不见手垂着。

河岸站满了人,他只好护着她在桥上,头顶是烟火,脚底是碧波花灯,身后……仍是黑压压的人群。

他站在她左侧,右臂却伸长了搁在莲花状桥栏上,护着她人,她没忍住拿花儿去扫了扫他纤长的手。

“你不怕我一恼将它丢去河里么?”

声音携着笑意,她眨巴着眼:“这不是你送我的么?”

“是我送的,可现下看它不合眼了。”

“为何?”

“它一路都霸着你的手,一只也不肯留与我。”

她咯咯笑起来,又将手抬高拿花瓣扫了扫他面具:“可我不应你,便是没有它也不准你碰的。”

这话可不是气人吗,顾祁溪鼻息微叹,长手一捞便将她手上的花儿打翻了去。

她惊呼一声看去,花儿已径自落尽河中,打翻了上游飘来的个不知承载了哪家姑娘心愿的花灯,惊起朵水花儿。

“你这呆子!”

“嗯?”

“还不随我来?”她说着便从他与桥栏间钻了出去。

顾祁溪叹惋声,忽然悔恨将花儿丢了,见状只迈了长腿跟上她。

“你去何处?”

“你将别人的花灯打翻了,还不想着补偿么?”

找到个卖花灯的,挑了一盏最漂亮的来,才又钻去河岸边点了花灯放走。

她……是在帮那个不知是谁的姑娘回愿么?

他一时觉得自己罪恶深重起来,与她一并蹲在石上,最后的烟火仍是榴红色的,映在昆仑奴面具上的红光淡了下去,人群也默默散去河岸。

秦扇看着这般多人,心想着还是过会儿再走罢。

听见身后有人说话:“总算晓得甚么叫京城了,开封的烟火虽也漂亮,却没这般久盛……”

人声远去,夜风吹来,秦扇总觉得面具下的脸有些热,干脆解了面具。

蹲在她边上的人想着也摘了下来,歪脸看着她,月光下似有玉。

“方才你猜到了罢?”她忽地问一句。

“猜到甚——”话到此处,没再问下去,反倒也诡异的红了耳根子,咳一声来,“嗯,猜到了。”

波光粼粼间,尚有盏盏花灯飘着。

最后那盏灯谜,“洞房花烛夜”打一地名,是开封罢。

“咳,”他再咳一声,迟疑许久叫她一声,“扇儿。”

听着像叫了千百回似的,但秦扇确信这是头一次听见,心底砰砰时边与自己道:怕什么,你不还连名带姓的叫过他么?

“玉照庄的事儿了我晓得了,你信我,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

多日来他都忧心着她,怕她误解一面示好着,这时候总算将这话当面说将出来。

她假意反问声:“嗯?”

“嗯?”

“嗯,省得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回三里巷两人不约而同地慢下了步子来。

她手上再无一束花儿,他却也没碰上去,只因她说了不教他碰的话,百步远、十步远……终归是要停下的。

“我回去了。”

“好,我看着你。”

既他爱看,便看着罢……可以了那几枝海榴茶。还是说,她就该“不晓得分寸”地教他碰碰手?

作者有话要说:1.有没有超肥美!w.w

2.跳过了写过年,因为总想抄上一本的过来(?),所以直接暴击元夕了……

t.t喵唧,伸手要评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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