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麻烦

台上谢幕,灯光暗下,掌声消歇之后,又重新亮起。

白浅原从最后一排起身示意,随后离席,一心二用,思考刚收到的邮件,逆人流往前。

到场观众带着温和而谦逊的微笑,见他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纷纷放慢脚步,让道一边,让他几乎畅通无阻地走了过去。

另一侧有人谈论:“柏野首场告捷,到后头只怕还要加场。”

“可惜只是预演,真希望开媒体场,布景这样漂亮,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它们。”

一位女士得体笑了笑,向另一侧只留背影的方向示意。

“不如等白导的ig,效果这么好,按他的性子,没道理不做表示。”顺便再次进行一波宣传。

老观众确实了解他。

白浅原一路往后台走,有工作人员问候他也没搭理,摆弄着手机心不在焉地选了几张图片,编辑几行字,又删掉,只打了几个tag,上传之后,显示一长条的蓝色,上下宛如分割线,十分显眼。

在休息室坐了一会,主角领着一班人回来了,所有人还穿着戏服,妆也没卸,各自刷到白浅原的新动态,先点了个心,然后开始看图。

“真不错。”柏野在白浅原身边坐下,保守地说。

白浅原说:“别对自己太宽容。”

“丽莎呢?”

丽莎是女主角角色名。

柏野说:“她那边有一些来合影的观众。”

“去催。”白浅原说。

助理出去了。

“明后两天我不在,小林会替我留下。”白浅原视线扫过众人,“柏野昨晚做了什么?”

饰演丽莎的女演员被助理从外面带进来,在柏野身边坐下。

“默了会儿词,很早就睡了。”

白浅原:“不知道的以为你昨晚迪没蹦够亢奋过度,怎么,要带着大伙起义啊。”

柏野低眉顺眼:“我有点紧张了。”

“佐敏,”白浅原没理他,叫另一个角色的名字,“‘啊’得好。”

饰演佐敏的年轻姑娘脸涨得通红:“……对不起”

白浅原:“明天那段词你要没忘,说不准有些人还要失望。”

佐敏垂下头去,柏野看了白浅原一眼,欲言又止。

白浅原没理他,助理把他的东西都拿了过来,他看一眼手表,抬眼目光平静,又点了几个名。

在座的有角有腕,偏偏他在的时候一个个都做了闭口的鹌鹑,只听他开口。白浅原本人自在得很,等到他身边的助理弯腰提醒他时间,他才收了声,推开椅子起身。

众人随他一起站了起来。

“明天,”白浅原提起包,摸出手机把电话按了,接着说,“我这演砸了没有任何借口,都兜着点。小林去灯光那,我走了。”

助理接过他扔来的记事本,和众演员一同应声。白浅原径自离开,剩下众演员面面相觑。

白导实在是很极端的一个人。

从剧本到选角再到排练,他经常狠不得一天能有七十二个小时,磨灯光磨台词磨走位,整个剧组由他一人大权独揽,所有人苦不堪言,唯独他乐在其中。

但话剧一旦开演,这几个月的艰苦工夫仿佛瞬间与他无关,拒绝采访拒绝会议,偶尔会出现对灯光道具台词进行微调,但大多数时候,整个剧组再次见到他,往往都是在演出首轮结束的庆功宴上。

露一个面就走。

柏野与白浅原合作多次,算得上是老相识,却也没有他的私人联系方式,甚至仔细深想,他对于白浅原的私人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因为就算是场刊上的导演介绍栏,上面除了代表作,也只有导演孤零零的一个名字。

扮演丽莎的女演员说:“我还是很难适应白导的风格。”

柏野也没办法,想了想,说:“但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他要的根本不是适应。”

丽莎问:“那是什么?”

柏野说:“是服从。”

白浅原从剧场出来,步伐在路过话剧展板和花篮的时候略有放缓。

他往那边看了一眼,花篮里的贺卡上多数写着“祝柏野演出顺利”,部分写着祝丽莎演出成功,组内演员大多能认领到属于自己的花篮,送给白浅原的自然也有,但不多。

白导本人不太在意,目光在写着“祝白浅原导演《三只导盲犬》演出圆满成功”的贺卡上扫过,又漫不经心地在署名“踏枝”上落了片刻,才收回视线,离开剧院。

而后直接上了门口等候已久的车,往机场去。

驾驶座是制作人简玲,白浅原一上车,她也没废话,直接问:“有想法了吗。”

“没合适的。”白浅原说,“他吸那玩意儿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时候爆出来,说没人搞他傻子才会信。”

简玲刚才给他发了个邮件,里面是蒋序吸/毒的独家新闻,媒体压着准备明晚发,简玲神通广大,提前得了消息,还附带了一份较为详细的调查资料,一并发给白浅原。

简玲说:“说话小心点,被人听见了指不定怎么做文章,麻烦。”

白浅原无所谓道:“比不上最麻烦那个,你什么想法。”

简玲说:“席榷。”

还真是不出所料。

“没必要。”白浅原说。

简玲说:“有没有必要你自己清楚,邮件还没发,你要想清楚了,我亲自去联系他。”

蒋序的角色是白浅原正在准备的下一台戏中,相当关键的一号人物,替补撑不住场子,白浅原当初选了他,是看中了他的地位能压得住场,立得住角色,再来也是因为白浅原同他合作过两次,用得顺手。

但就如同柏野与白浅原多次合作也从来不了解白导私人情况,白浅原对蒋序的认识只停留在工作层面,蒋序本人吸/毒,他是刚才才知道。

触及底线的演员不能再用,开工的日程只好无限向后推移,直到找到人填上这个空为止。

简玲身为制作人处处操心,得到消息就已经立刻考虑过能考虑到的所有男演员,但白大导演并不领情。

甚至张口否决了她的提议,丝毫不留余地。

“我现在就很清楚,”白浅原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却斩钉截铁,“没必要。”

简玲腾出手打开了电台,一时没说话。

“你别急。”白浅原说,“让我再想想。”

事实上最急的并不是简玲。

能拿到消息的不止她一个,话剧《钟声》全国巡演的最后一站下周五就要开演,蒋序是主角,他昨天被带走的消息,《钟声》的制作人和导演与简玲几乎是同时得到的。

“听说赵唯新直接摔了电话。”简玲调整好心情,把这事说了,总结道,“我们还算幸运。”

赵唯新就是《钟声》导演,四十多岁的中生代,但论起辈分,他得管白浅原叫一声师兄。

白浅原同他没有多少接触,但看过他导的话剧,对他印象一般。只不过同为导演,这种事情十分能够感同身受,要换做白浅原,恐怕就不只是摔电话那么简单了。

“大家搞戏剧的,”白浅原磨了磨后槽牙,往嘴里扔了两颗糖,嚼得咔吱作响,“没谁会希望自己生活里有太多戏剧。”

“一个星期。”

简玲说:“如果七天后你还没有人选,我会直接联系席榷。”

白浅原睨她一眼,偶尔也有那么一两回良心发现,分出片刻功夫体谅了一下制作人的不容易。

“用不着七天。”他说。

只不过话放出来容易,实施起来实在麻烦,别人不知道,简玲和白浅原心里清楚,从白浅原第一次执导舞台,到明年正好是十周年,这部剧是白浅原纪念自己出道十周年的作品,无形之中,白导的要求会比平常还要高上一些。

而原本蒋序那个配角在白浅原那里,属于就算他把主角放手让简玲去招募,也要由他亲自指定演员的重要角色。

国内男演员拉个名单,即便去掉地位名气的要求,光外形合适、演技过关两项,能在白导心里留下名来的男演员已经寥寥可数,加上档期安排,最后勉强剩下两个,白浅原支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以往的作品录像,在工作人员来请他登机时不知怎么想起摔手机的赵唯新,心中蓦地也升起了几分烦躁。

飞行时间十三小时,白浅原没合眼,把下一台戏的剧本从头到尾又细细理了一遍,整理出第二百五十八稿,而后调整对角色的要求,又看了几个演员的作品。

到达时外面的天蒙蒙地亮了起来,白浅原把手机扔进胸前挎包,两手空空地下了机。

除了手机和必要证件,他什么都没带,仿佛只是过来散个步,脑子里还琢磨着合适的人选,到了酒店也没急着休息,挑挑拣拣点了个名字发给简玲,很快得到回复。

简玲:在联系了。

白浅原扫一眼,正想扔了手机去洗漱休息,就见简玲又发过来一条。

简玲:如果这是为了规避最佳选项勉强做出的决定,我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白浅原抬眼一看,天都大亮了。

“你多费心。”他直接发了个语音过去,把“最佳选项”四个字反复念了两遍,轻哼一声,放下手机进了浴室。

他在浴室里待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水汽蒸腾,双颊些微潮红,浴袍带子没系,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内里未着寸缕。

窗帘大开,白浅原全然不在意,陷进沙发里拿过吵闹不休的手机,开了外放。

“说过找我别打电话。”白浅原冷淡道,“你最好是有急事。”

电话那头对他这语气习以为常,接话毫无障碍,语调细听之下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还真是急事,”女声道,“你师父知道你现在在哪,让我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回来的路怎么走。”

白浅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把浴袍穿好,拿起手机起身去打开服务窗,把刚送过来的衣服扔进衣柜里,自己就近靠在衣柜上。

说:“我没空。”

又问:“他从哪知道的。”

“那我就这么说了。”女声轻快道,“有人刚才在饭桌上亲口说的,一大早过来,和老头在书房也不知道谈了什么,表情还挺像那么回事。”

“等等。”

白浅原不知道某些人这是玩的哪一出,眼帘一掀,改口道:“明天我找林姐聊聊。”

他师母姓林。

女声打趣道:“怎么,不找她你就不敢回来了啊?”

白浅原扬了扬眉,不接她话,说句“挂了”就真的挂了电话。

他没什么不敢的,只不过如果师母不在,他跟那臭脾气老头只有相看两厌谁也不开口一种结局。师母原来说过,说他和他师父什么都拧着来,唯独这脾气一脉相承,一看就是师徒。

白浅原对此不置可否,脾气也没因为这个收敛几分。

折腾一夜,旅途的疲惫有几分冒了头,眼眶也变得酸涩起来。白浅原把手机扔在茶几上,拉上被子躺下,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脑子里放了太多事情,沉入睡眠之后梦境层层叠加,离奇荒谬。

一会儿是简玲开车带他从国内漂洋过海到了L城,两人去看一部话剧,主演竟然就是他挑拣出来的那个男演员,那演员谢幕后径直下台来到他身边,白浅原一晃神,却发现自己已经同简玲离开剧场,简玲看着手机,对他说已经同他刚才的男演员确定了档期,他的剧可以开始筹备了。

一会儿是他同赵唯新带队出警,队员全副武装破开房门,将蒋序制服,白浅原拿着手下交上来的证物,心生烦躁,大步走到蒋序面前,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人拉住,一个踉跄后退两步。白浅原心里恼火,皱眉回头,却发现那张脸……

白浅原醒了。

梦里残留的情绪还在,烦闷、恼怒纠缠在胸口,他睁着眼睛静默了一段时间,而后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白浅原起身进了浴室,梦境的记忆逐步消失,情绪也开始退潮,镜子里英俊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片刻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垂下眼去。

换上上午送来的衣服出门,司机已经等候多时,外头天光明朗,阳光却像是杯沿上的一圈白霜,一不留神就要被忽略过去。只不过白浅原的神情并未因难得晴好的天气而产生丝毫波动,他找了个地方简单解决午饭,眯眼盯着广场中心的喷泉,一手在手机上涂涂抹抹,过了很久才起身,将第二百五十九稿剧本保存,仰头一口饮尽已经冷透的咖啡,转身离开。

汽车将他平稳送到剧场附近,时间还早,司机得了指示,打道回府,白浅原没往剧场去,转身进了剧场附近的购物中心。

之前电话里说他没空,不是假话。他回程的航班在明晚,来L城只不过为了今晚这台剧,并没有其他安排。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明天要去见师母,总不能空着手上门。

丝巾包袋、珠宝首饰,白浅原意态悠闲,刷卡签单干脆利落,商品直接送去酒店,他就空着手出来逛下一间。

买的东西没一件他师父能用上。

他也不嫌烦,散财童子似的,像是要以这样的心意来填补临时决定的鲁莽。直到时间差不多,白浅原感觉也到了,才悠然自得地离开商场,步行前往临近的剧场。

话剧《凯旋》剧如其名,结束了一年多的全球巡演,凯旋首站L城,今天是全球巡演的最后一场。

白浅原混在人群中入场,拎着场刊,是再普通不过的观众之一。

他的位置不好不坏,入座之后往舞台看了一眼,就靠在椅背上随意翻开场刊。

页面展开的地方,占据半幅画面的是一个侧对着镜头的男人,他的五官鲜明、眼神锐利,无法修饰的东方血统中和了本应深刻的轮廓,让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

白浅原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凝视片刻,平静翻页。主要演职员表里,男人的名字如同他的面孔一般一目了然。

QueXi饰演上校

这个名字在一众人名中显得有些突兀,而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两个名字。

编剧JinlanQiu

服化设计Xueping

白浅原的目光在他们的照片上一扫而过:编剧几个小时前与他通了电话,服化设计刚才还发来了消息。

他没有向任何人报备行程的习惯,即便是他的助理也有很多时候不能确定他到底在哪里,但这次秋今岚在他到达L城后不久就打来了电话,甚至连陈雪平都得到了他回到L城的消息,发微信过来询问。

始作俑者——

灯光暗了下来。

白浅原合上场刊,闭了闭眼,接着听到了那句属于上校的独白:

“没有人敢斩钉截铁预言,我们必将凯旋。”

……

时间过得很快,谢幕的掌声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白浅原随大流一同鼓掌,等到最后主演向四方致意、深深鞠躬,灯光也亮了起来,他才起身,在散场人流汇聚前离开了剧院。

灯火夜色中,远方吹来了河面上的风,白浅原不曾流连,抬手拦了一辆车,回到酒店。

下午买的东西已经在他房里整齐放好,关上门白浅原打量两眼,暗自嗤笑一声,还是买少了。

场刊随手放下,他解开袖扣、蹬了鞋子,除去一切包裹在他身上的衣物,□□着进了浴室。

出来之后才有空点进微信,《导盲犬》小群里的人不知是没睡还是刚醒,消息刷了999+也没停下来的趋势,制作人、助理、灯光、音效等等各自给他发来了私聊,白浅原看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数字,去吧台开了瓶酒,就近倚着吧台,就着酒先点开了简玲的消息。

简玲开门见山,告诉他徐陆刚接了个电视剧,过不了多久就要进组,档期排不开,干脆利落地给拒了。

白浅原“啧”了一声,没太把这个他挑挑拣拣点出来的演员放在心上,扣着酒杯打字回她:“肖岩波。”

让她去联系这个之前他挑剩下的演员。

简玲很了解他,回得也很快:“如果这个也不行,你就无人可选了。”

白浅原没再理她,退出去点开其他人的消息。

周遭的空气沉默下来,静谧中,吧台顶灯撒下柔和的灯光,灯下的人像是被整个拢在其中,本人却毫无所觉。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屏幕上,左手勾着酒杯,冰块在杯中随着手腕动作滑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极为清晰。

助理的汇报事无巨细,白浅原赏了他一个“嗯”;灯光理解了他让助理传达的意思,白浅原回“ok”;音效说昨天演出出了点小岔子,白浅原答“意料之中”……

身后起居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白浅原正在回复陈雪平的消息,毫不掩饰的动静在此刻的室内如同惊雷,他也没抬头,不慌不忙地把没打完的字输进对话框,才退出聊天界面,关上手机屏幕。

脚步声到了他身后。

身体骤然腾空,白浅原一扬眉,他反应快,及时卡住杯口保持平衡,却依然有几滴酒液碰撞杯壁溅起,落在他脸上。

抬手勾住来人的肩膀,漫不经心地看他这张极富存在感的脸,白浅原伸出舌头舔了舔落在唇角的酒液,语气微讽。

“这么急?”他给自己喂了口酒,转眼就被拿走手中的酒杯,也不在意,“头牌最近行情不佳啊。”

话音未落就被扔到床上,他顺势侧身躺下,支着条腿撑着脑袋看人,表情似笑非笑。

几个小时前站在台前正中、沐浴着热烈掌声、带着全体演员鞠躬致谢的上校,脱下了他的戏服,披着一件松松垮垮带子没系好的浴衣,抬手饮尽手中酒杯里残余的烈酒。

冰块在杯底打了个空转,发出沉闷的声音。

席榷没理他,酒杯随手一放,摸到遥控调暗了卧室的灯。

侧躺在床上的人缠了上来,席榷启唇放他的舌头进来,放任他扯下自己的浴袍,同时拉开他系得规规矩矩的衣带,探查到丝滑衣料遮掩下,如他唇舌一般湿热柔软的地方。

席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他撩拨着蹭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长驱直入。

而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骤然变色的脸。

他咬破了席榷的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白浅原一分力气都没收,咬着牙挤出来的话音也带着血气。

“你他/妈,又不戴/套。”

席榷丝毫不在意下唇的伤口,反而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你放心,”他被白浅原按着肩膀放倒,目光里满是调侃,“我找别人,不会忘了这个。”

他抬起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枚未开封的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