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师门
白浅原冷笑一声。
他俯下/身,在席榷唇边停留片刻,见他不为所动,不由轻蔑笑了声,偏头去咬他的耳朵。
尖利的犬牙细细磨着脆弱的耳骨,温热的气息若即若离地触碰着耳后的肌肤。
白浅原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耳边节奏紊乱的呼吸声。
谁还不知道谁。
他心中嗤笑,也无所顾忌地笑出了声。
两人在暧昧的光线中对视。
调侃的目光逐渐幽深,恼怒的眼神也变成了挑衅,白浅原身上浅金色的浴衣铺散开来,遮掩住底下的一切言不由衷。
……
云销雨歇。
白浅原自己起身去了浴室,回来之后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靠在床头吸烟的男人,顺手把他指尖还剩一半的烟截了过来。
“滚回自己房间。”
他抿着烟嘴深深吸了一口,眯眼吐出一个烟圈,又抬手将它驱散。
席榷起身,看了一眼瞬间散尽的烟雾,满是褶皱的浴袍堪堪挂在他身上,也没能得他赏脸去拉一把。
“还没戒?”他指了指白浅原手里的半截烟。
说到这个白浅原就烦躁,语气不太好,“你在我这装什么蒜呢,大哥别笑二哥。还有事?”
如果他现在嘴里有戒烟糖,大概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席榷不以为意。
“听说你今天要回去见师母,”他弯腰捡起地上打了结的东西,扔进垃圾桶,“我正好顺路。”
白浅原无聊地勾了勾嘴角。
“那么早上见。”席榷往起居室走,通过那道门回了自己的套房,“晚安。”
未燃尽的烟栽进烟灰缸,长得歪七扭八灰头土脸。白浅原没听见门关的声音,也懒得去看,伸手灭了灯,拉起被子躺下,很快闭上了眼。
睡前运动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白浅原这一觉睡得很沉,他隐约记得有什么入了他的梦境,但醒来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
而起居室那道门没关在他的脑海中印象很深,白浅原下床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伸手把门合上,上了锁。
不管隔壁席榷在不在,他失了智才会真的坐上席榷的车和他一起去师父那里。
手机昨晚被他扔在吧台上,用岌岌可危的电量给他推送了爆炸般庞大的消息量,白浅原洗漱完才想起它,走过去看了一眼,差点反手把它扔回原处。
下一秒屏幕上亮起了简玲的通话请求。
白浅原不耐烦地接通,找到充电座,把手机放上去。
“下次有什么变动之前能不能给个准信?”电话接通简玲也没寒暄,“还好肖岩波那边我暂时压着,没让人联系,不然这回怎么着也要把人得罪了。”
白浅原把水杯放下,撩起眼皮看了下时间:“是你刚醒还是我刚醒。”
简玲:“不是你亲自把人请过来的?”
白浅原觉得稀奇:“我请谁了。”
简玲:“你专程飞L城看谁就是谁。”
白浅原对这话不做表示,只让她把话说清楚。
简玲这会也反应过来她想岔了,把“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和“你别装了瞒不过我”的态度收了起来。
“今天上午席榷的经纪人联系了我们,主动提了《争》,有合作的意思。”她简单道,“就你让我去联系肖岩波之后没多久,我以为你亲自找人谈了,可惜联系不上你。”
《争》就是白浅原正在筹备的作品,他自己写的本子。
白浅原听她说完,有那么几秒没说话,而后很平静地问她:“你觉得我是一夜之间大脑缺水了?”
别人不知道,简玲不会不清楚,白浅原没可能松口请席榷参演他导的戏。
简玲“啧”了一声,没说话。
白浅原问:“说现在的进度。”
制作人这里,席榷是最佳人选,有对方那边的主动联络,她不可能不行动起来。
简玲说:“那边答复说席榷会亲自回国面谈。”
白浅原等她下一句,而后听简玲补充道:“和编剧以及、导演。”
——这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白浅原这时候反应过来,为什么席榷要故意在师父全家都在的时候,将他的行踪透露出来。
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在旁人眼中,就是蒋序出事后,他独自一人匆匆前往L城又匆匆回国,随后席榷回国进了他的组,不出意料还是出演一个配角。
这王八蛋想让其他人认为,白大导演大费周章抛下正在演出的话剧,亲自来了一趟L城,甚至极有可能下了血本,就是为了说动席榷救场,而席榷最终出于某种考虑,同意了这个邀约。
白浅原完全相信他能做出这种幼稚至极的事。
因为他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L城。
说我他/妈就是为了来看《凯旋》最后一场,顺便找某些王八蛋打个炮?
白浅原甚至都不用去想某些人得逞时候的表情。
六七年时间折腾下来,白浅原这个名字在国内演艺界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也收拢了相当一批相对固定的观众群体。
演员们对白导的脾气感触颇深,合作伙伴了解他在剧组里绝对的话语权,观众们欣赏他独特的舞台风格。
但他的个人经历,经过他本人授意,是只属于有限数人之间的秘密。
因为他有个师父,叫秋徵山。
国内演艺界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早年专注于话剧,剑走偏锋喝过茶,年纪大了开始拍电影,叫好不叫座不妨碍他拍得满意;二十年前将重心转移至海外,如今年近七旬依然保持创作活力,成就斐然。
而秋徵山只有两个徒弟,白浅原的身份从未对外公开,另一个则年少成名,二十二岁爆冷欧洲电影节,首次参演电影即摘获最佳男主角,一时风光无限。
那人叫席榷。
不知情的旁人一般不会脑洞大到,将国内一个刚混出点名堂的话剧导演,和工作几乎都在海外、在国内不算太过知名的演员联系在一起。
知道他们表面关系的,完全清楚这对同门师兄弟实际关系有多糟。
而真正清楚内情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只手也填不满。
满打满算,一是简玲,白浅原的制作人,一是安德森·李,席榷的经纪人。
“那就等编剧和导演回去之后再谈。”
在简玲这边,白浅原某种程度上不需要太多掩饰。他冷笑着挂了电话,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到秋徵山家时还不到九点,秋今岚呵欠连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有气无力地坐在一边喝咖啡,而某个始作俑者挂着道貌岸然的笑,正衣冠楚楚地坐在师母身边喝茶。
白浅原进来的动静很大。
他昨天买的东西不少,司机随他一同进门,而后被秋家的帮佣引走,将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去,全程声音不大,但足够显眼。
秋今岚当先抬手招了招,“哟。”
白浅原看她一眼以示回应,在所有人都看过来的时候没什么诚意地问候了一声,理所当然地在秋今岚身边坐下。
秋徵山“哼”了一声。
白浅原当没听见,自顾自擦了擦手,同他师母林女士说话:“您上次来看《一朵云》怎么也没同我说一声,别的不说,座儿我还是能给您留的。”
《一朵云》是白浅原六七年前的作品,两年前演过二轮,今年初他亲自重排,用了一批年青的苗子,演了第三轮。
“认识的朋友送了票来,邀我一起去看,说是年轻导演很有才华,我不看要后悔。”林素笑眯眯道,“这要是当着别人的面,你给我留座,不就瞒不住了。”
秋徵山清了清嗓子。
“您朋友眼光不错。”白浅原心安理得受了夸奖,解释,“不是多大事,迷弟身份暴露不影响我个人气质,您下回尽管来后台。”
秋今岚在一旁问:“你这回又给偶像送什么礼物了?”
林素看孩子似的笑着看他,答应得很干脆,“好。”
白浅原对给他送来餐品的帮佣抬了抬手指示意,百无聊赖地戳着自己的土豆泥,“我允许你请示我偶像带你去看看。”
秋今岚“嘁”出声,回过身用和白浅原一样的表情继续喝她的咖啡。
白浅原一击KO,没什么成就感,碗里的土豆泥被他戳得没型没款,他又戳了几下,稍微有几分满意,要伸手去拿胡椒,就看见他对面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抬手在他之前拿了过去,自顾自慢条斯理地拧。
黑灰色的细碎粉末撒在他面前的沙拉上。
从瓷碟边缘到蔬菜表面,一层不够还要叠一层。
白浅原叹为观止,抬手叫帮佣过来。
“去替这位动作不能协调的先生照顾一下他的沙拉。”他唏嘘道,“胡椒撒均匀一些。”
席榷放下研磨器,对帮佣点点头。
“不必。”他的下唇有个新鲜伤口十分显眼,喝茶时上唇不经意抿过,目光微垂落到白浅原的手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同情,“很多老年病被证明已经存在年轻化的趋势,给他换一碗土豆泥。这个拿去给Asa,别喂太多。”
Asa是一只英短蓝猫,被秋今岚喂得滚圆一团,又凶又懒,不爱理人。
林素放下茶杯,抽出餐巾按了按嘴角,遮住醒目的笑纹,起身招呼秋今岚,“今岚来,陪我看看我的礼物。”
秋徵山看她一眼。
林素又对他说:“你不是有个摄影师要回电吗?”
秋徵山顺势起身,没好气地往白浅原的方向瞥了一眼,跟在林素身后走了。
帮佣都回了工作间,餐厅很快只剩下两人。
白浅原眼皮没抬,往自己那碗土豆泥里撒了点胡椒,拿勺子拌匀了,只当另一个人不存在,抱着碗起身,往自己在这里的住处去。
——服务行业从业者都很有眼色,主人家拌嘴,他们能做的就是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修炼至炉火纯青附赠一份体贴细致,就像送到席榷手边的油醋汁。
席榷没动那碟沙拉,他不慌不忙,喝完茶杯里已经变凉的红茶,才悠然自得地起身,沿着白浅原刚才离开的方向去。
秋徵山的住处占地面积很广,当初也废了他一番心思与设计师沟通,整个建筑空间互相联通、走道四通八达,席榷转过几个拐角又下了一层楼,才看见白浅原在这里的卧室。
在他右前方。
但他不过往那边轻描淡写扫了一眼,继而转身,进了左手边的小书房。
名义上是书房,其实说是暗室更为恰当,平日里靠近建筑外侧的那面墙偏上方的窗户打开,足够整间书房的采光;同样的,那扇窗户一关,书房就变成了暗室。
席榷推门进去,当先伸手,操控着关上窗,切断了书房唯一的自然光源,随后合上门,反手上了锁。
室内霎时陷入难以辨物的黑暗当中,一点细微而规律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清晰。
这地方的室内设置多年不变,有没有光对席榷来说影响不大,他轻车熟路抬脚跨过地上横着的棒球杆,走近工作台,准确找到台灯的位置。
金属勺有节奏触碰碗底的声音几乎就在他耳边响起。
席榷没半点滞塞,扯了一下台灯开关,往声源方向侧过眼神。
柔和的光线穿透五彩斑斓的玻璃灯罩流泻而出,拢在工作台周围,泛着并不那么艳俗的彩光。
白浅原翘着腿坐在工作台上,手里抱着个碗,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土豆泥。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下意识朝这边看过来。
席榷在工作台旁的高脚椅上坐下,抱臂教对方对付自己:“你但凡能把棒球杆前后挪一挪,我也要吃个小亏才能过来。”
“那是你的事,别自作多情。”白浅原挖出最后一勺土豆泥,“你还不至于让我花这些心思。”
席榷笑而不语,听他话锋一转,撩起眼皮,闲闲道:“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背地里搞这些动作,又非要参演我的纪念剧,这份憧憬从哪里来的?实话说,你好歹也算个角,到我这来一个小角色就能满足,作为导演我很有几分感动。”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席榷惊奇打量他,片刻道:“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
白浅原不耐烦看他。
明嘲暗讽如泥牛入海,让白导有些烦躁。
席榷一眼看穿,神情更是明目张胆地等着看好戏。他指了指放在白浅原腿边的手机,好心道:“不是我费尽心思要挤进你的剧组,是你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白浅原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我的衣食父母投资商都没这么大口气,说得我差点都信了。”他散漫道,“演员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老的不行还有新人,我还能非你不可么?”
他这话纯粹为了跟席榷抬杠,说出来自己都不信。熟悉白导的人都知道他要求多得很,不然昨天的预备名单里也不会只剩下两个人。
席榷心知肚明他在说屁话,也不反驳,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摸起来,似笑非笑道:“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衣食父母的定义。”
白浅原懒得理他,手机解锁,简玲十多分钟前发来的消息就在正上方。
得到蒋序出事的消息后,简玲在白浅原的示意下迅速让人去与演员徐陆方接洽,却在昨天收到了婉拒,于是白浅原让她去联系另一位演员肖岩波。
出于制作人自身的考虑,简玲没急,暂时压着没动,本来想着等白浅原得了空再和他谈谈,却怎么也没想到白浅原回到酒店回复她消息后没多久,她这边就得到了席榷经纪人的联系。
这下她也不会考虑什么肖岩波了,这点白浅原心里清楚,态度也几乎是放任的。
因为源头本身不在于简玲如何考虑,而在现在他面前这个表情十分欠揍的男人身上。
然而就是这个男人,刚才差点成功激起白浅原的逆反心理,某一个瞬间他觉得似乎蒋序那个角色由新人来演,也不是不行。
不过简玲的消息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好巧不巧,对方告诉他,他不算太满意的那个肖岩波,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秘密进了某个大制作剧组。
白浅原的备选名单告罄,而他刚刚才漫不经心夸下海口,明摆着他没有任何必须要用席榷的理由。
谁知世事无常,打脸来得太快。
白浅原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心里只剩下一个字。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