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忙音
席榷入行二十年,与白浅原相识也是差不多的年份,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众媒体上提及白浅原。
尽管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只能看到两人是初次合作的演员和导演。
“《争》现在正在制作当中,实际上,制作人会考虑到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席榷道,“但他们表示出了最高的诚意,《凯旋》结束后,我从白导那里得到了这部作品的部分剧本,并花了一些时间将它读完。”
“这并不能算是一个积极的故事,但我想,大多数人都能从中或多或少找到自己的影子。合上剧本,主人公志远就如同真实存在于每一个人生活中的同学、朋友,他的经历在每一个人身边发生。”席榷总结道,“这是秋导也会愿意选择的剧本。”
坐在他侧前方的副主编轻轻点头。
席榷说完顿了一下,略作回忆,道:“我主演第一台话剧时,秋导让我记住:一部舞台戏剧的成功,其根本并不在于演员,而在于优秀的剧本、在作品本身。从那时开始,这成为了我从事舞台演出的准则之一。因此在读过《争》的剧本之后,我接受了制作人和导演的邀请。”
“虽然与白导合作尚属首次,但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席榷笑了笑,“秋导不时会对我提起国内这位对舞台和演员具有精准掌控能力的导演,言谈之间并不吝对其风格的赞赏。”
这句话让一直面带微笑沉着聆听的副主编露出了些微惊讶的表情,“秋徵山导演也肯定过白导的作品,是这样吗?”
席榷没有否认:“周副主编对于《青春之声》这部电影应该并不陌生。”
副主编点点头:“赵眀辰编剧的作品,是我们那一代的经典电影。”
“而白浅原导演数年前曾将它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也是在M市大剧院。我当年去现场看过,对此印象很深。”席榷道,“赵眀辰编剧是秋导的朋友,话剧《青春之声》DVD发售之后,编剧向秋导送去两套,我上一次登门拜访时,这套DVD依然存放在秋导常用的影音室当中。”
副主编道:“原来秋导和白导还存在着这样的渊源。”
席榷的唇边满是得逞的笑意:“因此我很期待接下来与白导的合作。”
副主编垂眸在膝头的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席榷就安静下来,视线礼貌地落在副主编的手臂上。
关于他、秋徵山、白浅原的这段如同小插曲一般的描述,席榷说出口的话没有一个字作假,但作为常年研究人物台词的话剧演员,席榷深谙言语的艺术、以及认知差异造成的理解偏差,在叙述事实的同时,掩盖了一直被隐瞒的真相。
有关于白浅原与他和秋徵山的关系,不只是席榷,就连白浅原本人也承认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而席榷向来不会让他人有任何嘲讽和质疑他的机会,他在公众媒体上发表过的言论,在任何时候——真相揭露前或后,都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白浅原发飙并不包含于“问题”当中,相反,这甚至可以说是席榷乐见的画面,或者说是他的目的所在。
“那么我希望让话题再度回到你本人身上。”副主编很快停笔,安静并未持续很长时间,她重新看向席榷,对方颔首同意她进行下去。
“近年来不仅在国外,国内关注你的评论家们也都将你称作蒙特尔剧团的王牌之一。这样的空穴来风源自于你近五年多部担当主演的话剧,当然,距离我们最近、同样是大部分观众最熟悉的《凯旋》,也属于其中之一。”
副主编道,“据我们所知,你即将在话剧《争》中扮演的角色‘潘征’虽然名字与题目同音,但并非话剧《争》的主角,而是主角的父亲,主角‘志远’则由去年被白浅原导演发掘起用的新人、国家戏剧学院学生蒋雨田扮演;今年是你加入蒙特尔剧团的第十三个年头,作为前辈,专程回国为一个入行不到一年的新人搭戏,你的感受如何?”
副主编说完,换了一种稍微放松一些的语气,以个人的身份对席榷说:“我本人认为,在话剧《争》的演出结束之前,你会被时常问到这个问题。”
言外之意是,不妨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的回答。
“谢谢。”席榷对她点点头。
他二十岁加入与其他著名老牌剧团相比之下尚属年轻的蒙特尔剧团,二十二岁夺得最佳男主角之后反而更加专注于舞台演出,其后十年地位一路走高,成为剧团最为核心的成员之一,也脱离了剧团绝大多数的条件制约,获得了极大的自主权。
这样的地位,说得通俗一些,意味着他在大多数作品中,都理应成为主角;即便出演配角,也只会是因为主角比他更具有资历。
新人主演的配置通常伴随着一众藉藉无名的演员,像是今年年初白浅原执导《一朵云》的第三轮演出,起用的都是新人。而《争》这样的配置——尤其席榷正在年富力强如日中天的阶段,不太能扯上如同演艺圈一些老前辈不图名利单纯只为提携后辈的理由——则由不得人发问。
席榷这边会问得客气一些,但主角蒋雨田那边,到时候只怕要直接很多。
副主编想到这一点,视线落在席榷的下颌上,发现他并没有任何迟疑,回答的时候语调十分平和。
“蒙特尔剧团对我没有只允许担当主演的限制。”他挑了一下眉,“刚才我提到过,一部作品成功的根本、在于作品本身;莎剧数百年经典不衰,其内核就在于此。归根结底,演员是为了创造出更为优秀的作品服务的职业,并非利用优秀的作品装点门面。能够清醒认识到什么是本、什么是末的演员,我想,并不会为您刚才的问题感到困惑——他们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席榷停顿片刻,补充道:“因此,只要剧本合适,我很愿意尝试各种角色。”
近十年他不是没有出演过配角,但成为主演的情况依然占大多数,原因在于随着他的资历和地位的提升,向他发出非主演的工作邀请就变得更为艰难。
因此席榷担主演作品较多,并非他自恃身份,而是在剧团之外,基本不会有人请他作配。
但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出口,“愿意尝试各种角色”是他的真心话。
周副主编显然听出了他的话音,对着正喝了一口水的席榷笑了笑。
“我代表《CELEB》编辑部国内分部,期待你更多优秀的作品和多样的角色。”副主编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那么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非常感谢您为我们提供了十分详尽生动的素材,感谢您的配合。”
席榷倾身将水杯放下,起身握住周副主编伸来的手。
“不用客气。”席榷轻轻一握就放开,“你们辛苦了。”
他瞥了一眼依然处于工作当中的录音笔,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我很期待这期《CELEB》发售的那一天。”席榷说。
席榷的“期待”,白浅原如今并不知情,他下午转道剧院对服装的设计稿进行了一个初步的审查,交流不算顺利。
全组工作人员包括演员还没有见过面,服装眼下还没有定型,考虑到演员的实际情况,到后期必定会经过无数次修改,服化设计目前的稿件无法让白浅原点头,于是他在剧院耗了一下午,没有太大进展。
在剧院草草解决晚饭,白浅原让人该继续工作的工作该回家的回家,自己拦了辆车,到他常去的超市,去买咖啡、巧克力和土豆沙拉。
路过烟酒柜台,他余光瞟见惯常抽的那一款烟,心里有些痒,脚步放慢了一些。
这次他着实是有一段时间没碰这玩意,想到他憋屈这段时间不能再换来前功尽弃,白浅原没再往那边看,眉心不耐烦地皱了皱,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糖,里头却只剩下一颗。
他“啧”了一声,把那颗糖扔进嘴里,空盒塞进口袋,转身回去拿了一盒新的,正要去结账。
不远处一道有些许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你看他!”女声半是撒娇半是气愤道,“多大人了还就知道占自己妹妹的便宜,你自己买!”
一道男声插/了进来:“不就一盒烟吗,这么小气还这么凶,以后看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声音就在他身后,白浅原没回头,眼神却肉眼可见地变得锐利而冰冷。
他神情平静地掏出手机扫码,另一道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听声音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成天说你妹妹,自己赶紧找个女朋友才正经。皎皎别和你哥哥计较,妈妈给你买。”
白浅原把薄荷糖和小票扔进袋子里,抬脚往外走。
“妈妈真好!”最开始的女声开心地小声欢呼。
声音传到提着东西离开的白浅原这里,微弱地像是断断续续的电话信号,到后来听不分明,只剩下忙音。
“嘟——嘟——”
他任由眼底的厌恶肆意蔓延。
路过垃圾桶时,白浅原把薄荷糖的空盒随手一扔,径自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