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万鬼

夜里十点二十一,防异办三栋, 审问室。

那风来得突兀, 从三边封闭的室内向门口卷来, 风速不急, 但却令人很不舒服, 陆陶被风一浸,蓦然浑身发颤,有种在被吹散的错觉。

然而事实上这并不是错觉,余亦勤立刻看见陆陶鬼魂的人形开始扭曲了, 他眉眼一跳,瞬间感觉到了反常。

怎么会这样?鼎不是只对魔气才有反应吗?

余亦勤大脑里正在冒问号, 背后祸不单行,无峥又突然叫了一声, 余亦勤匆忙回头, 就见他身上魔气蒸腾, 丝丝缕缕地往鼎里钻。

原来是他想错了, 这鼎现在是生冷不忌, 魔气、鬼气什么都吞!

作为被选中的“食物”之一, 陆陶已经被拉飞了, 手里的水杯随之倾覆,拉长变细地泼了出去。陆陶和它变化一致, 他原本只有一米七五, 这会儿瞬间被拉长了半米, 有了点漫画里面条人的意思。

这变化应该是痛苦的, 但他却不觉得痛,脑子里只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陆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被扯到哪里去,但潜意识清晰地告诉他: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念头一起,陆陶突然悲从中来,他在视野颠倒之间找到了陆辰,而后大吼出声:“哥,快走!”

这一声全凭本能,就连陆陶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在面对眼下的未知时,会有这种笃定的预感,这里非常危险,他希望陆辰离开。

余亦勤本来在看无峥。

无峥因为再次遇到吞噬,那道暖白色的灵魂又开始若隐若现,余亦勤在等它对自己说话,不想还没等到,耳畔先响起了陆陶的呼喊。

他留神去看,瞥见陆陶像一片被风乱的云,整个人打横从他侧面飞过,一脚栽向那鼎里去了。

余亦勤伸手去拉,一下捞住了他的左臂,陆陶的去势霎时一滞,但却没有停止,余亦勤被拉得往前一扑,身体开始移动的瞬间他左手一甩,将戟从空气里甩开了。

由于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来控场的两位同志还没什么动作,似乎仍在消化状况,余亦勤喊了一声“同志,防御”,接着一枪削向了对面。

对面是正在被剥离魔气的无峥,他已经有了之前那种分裂的迹象,沥青似的胶装在他灵魂边缘蠕动。

这形象不可谓不恶心,陆辰却不管不顾,紧紧地拦腰箍住了他。

他还试图将无峥拽走,但他的力气比起鼎来却宛如螳臂当车,陆辰急得满头大汗不说,还要分心担心他弟弟。

“陆陶!”

眼见着陆陶瞬间变了个样,陆辰登时心眼剧痛,这种情况他还走屁,陆辰眼皮狂跳地吼道:“余亦勤,拉住他,帮我拉住他!”

余亦勤拉的很牢,却没顾上回他,他这一戟削下去,结果和上次一样,魔气出现了片刻的阻断。

无峥痛呼一声,灵魂的上身突然从黑气塑造的身体里扑了出来,仰起来的脸是余亦勤期望见到的那张。

恰逢此时,省部派来增援的两人也有了动作,鼎身上瞬间爬上了一层白色的蚕丝,它越裹越厚,顷刻就将鼎整个埋没了。

同一时间,一个不断变大的铜钟落下来,将方鼎罩在了下方的空腔里,方鼎左突右窜,敲出一串急促的钟声。

拜这两道禁锢所赐,陆陶和无峥身上的吸力锐减,陆陶被余亦勤拽了下来,无峥则顺着陆辰的拉力,两人一起倒跌了出去。

屋里钟声泛泛,众人的神色都不轻松。

“制服了吗?”陆辰大声说。

省部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观察了一下手里的灵器。他们左边那个手里托着条冰雕似的雪蚕,细到不易察觉的蚕丝连在蚕和茧团身上。另一个人手里有截木杆,杆身上吊着个小铜钟,细看和空中那个大的居然一模一样。

在他们凝神的功夫里,方鼎和铜钟撞击的频率减慢了,提钟的人看小铜钟晃动的幅度小下来,便冲陆辰说:“差不多。”

陆辰点头,一边道谢一边爬起来,才要将无峥往旁边推,身上的压力一下就轻了,他顺势看去,就见余亦勤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左手拉着陆陶,右手拽着无峥。

这时,无峥的灵魂还在体外,余亦勤扶着他的手臂,一方面是让他抬头,另一方面是杜绝它被魔气拉回身体里去,无峥应激抬眼,听他问道:“无峥,我是谁?”

无峥疼的气息紊乱,又是咳嗽又是嘴唇颤抖,嘴张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师、师父。”

余亦勤心头蓦地酸了一下,想应一声,又对无峥过去的所作所为存有芥蒂,他脑中瞬间有千百个问题。

既然无峥的元神还在,之前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报复的半魔是谁?可如果无峥和魔物无关,对方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矜孤族的四方印和过往那些血泪史的?

不过困惑归困惑,在满足好奇心和事态紧急之间,余亦勤迅速选择了后者,他压下那些纷杂的思绪,语气飞快地直奔主题:“我问你,这鼎要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你清楚吗?”

“不太清楚,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无峥露出心虚的神色,“就是我和他达成交易的那次。”

他答应替对方当马前卒,交换的条件是对方给他力量,替他报仇。

“他?”余亦勤盯着他说,“他是谁,林镜?”

无峥目光一震,突然凄凉地大笑起来:“不,不是林镜,林镜早就不存在了,被炼化了,余下这么一些……”

他愤怒地往还禁锢着灵魂的腿上一捶,喊道:“这么一些谁看都是魔族特征的无根魔气!”

余亦勤实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些,吃惊地说:“等等,你说林镜炼化了,他被谁炼化了?”

无峥蓦然回头看了陆陶一眼:“被……”

然而话才出头,迟雁的喊声就合着一系列突变来到了审问室里。

“陆队,情况不对!好多鬼都朝咱这儿来了。”迟雁异瞳全开,视线穿出墙壁扫向四面八方,满眼都是苍青色的鬼影,它们不知道受什么吸引,全都断线风筝似的飘了过来。

与此同时,走道里布置的能量检测警报也开始爆响,审问室顶上的灯泡也恍如闹鬼,明明灭灭地忽闪起来。

这是能量场严重超标的迹象,而异变只能来自于那口方鼎。

余亦勤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他将无峥往身前扯,准备带着他和陆陶先离鼎远点。

然而这时机却似乎选晚了,铜钟下面突然发出了一声爆响,那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堪称震耳欲聋,接着铜钟下方就起了冥火。

那火色纯青,顷刻之间就将蚕丝烧焦了,再闪电般地舔上铜钟,铜钟倒是没着,可钟壁外侧须臾间有了蜿蜒的裂缝。

“怎么会这样?”养蚕的省部同志喃喃道,“突然就能量大爆?”

省部那个挑钟的全局意识俨然要强一些,他脸色大变,烫到手似的丢了手里同步开裂的小钟,一边摸出通讯器一边嚷道:“出去出去!都出去!省部省部,防异办的鬼气超出控制,请求支援!”

可那铜钟一裂,青色的鬼气和黑色的魔气就一起漫了出来,其他人是可以走,但陆陶和无峥却被同宗的灵气牵制住了,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跌去。

余亦勤拉着他俩,鞋底在地上溜了一段。

陆辰扑过来拉住了他的后衣摆,省部的同志也是先人后己,嚷嚷半天一个没走,接连或拉或抱地串在了陆辰后面。

玻璃后面,迟雁见状也想来帮忙,但她一站起来,背后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群鬼族吱哇乱叫、歪七扭八地从她背后穿透,越过玻璃,进里头去了。

迟雁被吵得头痛,身上也冷得发青,她打着哆嗦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陆……余哥,小心背后!”

审问室里,在这一串蚱蜢似的人的共同努力下,压轴的效果多少显了出来,一行人靠近的速度有所减缓。

这是一个反击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了动作。

双手都被占了,余亦勤没法拿戟,他只能将陆陶往背后一甩,让陆辰腾手出来接他弟弟,然后余亦勤用腾出来的左手拿戟,“铛”的一下拍在了鼎肚子侧面。

都是神器,这么硬碰硬地刚上,双月型的戟头侧弹出去,鼎身则晃了晃,往外溢的灵气都散了一瞬。

陆辰感觉到拽着的衣料上的拉力松了一下,眼睛登时亮了,他腾出右手,闪电般地在空中画符,省部的两人灵器不是损了就是伤了,没东西役使了,就掏出符刻枪瞄准魔气射击。

这乱七八糟的一通操作下来,拉力明显越来越弱了。

余亦勤见状,立刻一杆子捅出去,戟尖扎到鼎身上,杆身在两股拉拔的力量上显出弯曲来,这对余亦勤来说是一个弓,他对陆辰喊了声“拉”,说话的同时抬脚往戟的末端踹了一脚。

弹力顺着他的脚往后传递,陆辰配合的时机也刚好,众人只觉手上一松,紧接着就被后倒的趋势给俘获了。

“牛批!”陆辰笑道,“拉脱了,走!”

余亦勤本来也松了口气,他伸手去够戟,准备带着无峥撤离,可就在这时,一股稀薄的冷气在他后颈上缭绕了一下,余亦勤的危机感一下就爆发了,他想也没想,先将无峥推了出去,紧接着他回过头,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推力里,看到陆陶伸着右手,他的眼神很空洞,脸上却有抹陌生又阴诡的笑意。

在他身后,很多苍青色的鬼族分成两翼,正用一种翅膀似的队形在往他后背上灌。

改制以后,鬼族本来是没有地狱的,但现在有了。

狭小的审问室内万鬼齐哭,凄厉地叫声吵得人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