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以免被人误会您是弱不禁风的爱哭鬼啊。”

一尘喉结一动,嘴角明显弯起,居然把他逗笑了。

苏厌厌可笑不出来:“我这儿安全清静,您放心住着养多几日。您现在身体虚弱的很,被人照顾一下理所应当的,何必为难自己呢?”终于鼓起勇气把肺腑之言说出来,眼眶竟也跟着湿了:“末学不忍您如此辛苦支撑。”

一尘静静听完,看起来并无感动,更没有回应,还是抬脚走到桌旁。

苏厌厌面露失望,略显仓皇地转开身,暗嘲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强人所难本就不该。

“笃笃”。

指尖敲击木桌的声音让苏厌厌转回头,只见一尘站在桌边,单手提起一张纸,上面赫然有两行字。苏厌厌定睛一看:“我不走。”心中顿时一喜,可看到下一行字,整张脸就涨起来了:“茅房在何处?”

“在、就在那里。”苏厌厌慌乱地指手画脚,又想起人家是看不到的,改口:“往屋后面的山壁绕过去,有间小屋子便是了。”说完也不敢看他的脸,逃也似的跑走了。

熬好粥再去一尘那屋时,天已黑下来,一尘终于不再是站着或坐着,而是好好地躺在了被窝里,被子还掖地很好,让人看着分外妥帖。

苏厌厌心底淌着暖流,脚步也不由放轻放缓,放下粥,轻声唤他:“一尘师父。”

一尘缓缓向她偏过脸。

“末学熬了山药粥,师父用点儿再睡吧。”

听着这低低缓缓的声音,一尘蓦然忆起了天塔寺的那个雪夜,是了,他记得这个声音,她做了一桌菜,还喊他师父。

他还记得,那时,净辉喊她苏小弟,然而,在小庙醒来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他便知她是个女孩儿。天塔寺那晚没留意她,是因为当时他心里满满的只惦着另一件事。

吹息油灯,一尘躺回暖烘烘的被窝,但他一向浅眠,久久未能入睡。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由隔壁传来,语调很轻,且有节奏。

这是……在念书?

一尘一凝神,就听清了念诵的内容。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有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是东坡居士的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词句高旷洒脱,蕴含绝去尘俗的寓意,是一尘喜欢的风格。

很快,苏厌厌又念另一首,然而这一首,令一尘眉头微微起了皱褶。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苏厌厌对此诗颇有好感,念完回头又念了一遍,还念得特别慢,将一尘的耐性都差点磨光。

终于,纸页翻动,换了首新的,可一听开头,一尘脸色就沉下来了。

“鬓云松,红玉莹。早月多情,送过梨花影。半饷斜钗慵未整,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

一尘默念阿弥陀佛,没想到这苏施主小小年纪喜欢此等粉香脂腻之物。

“露华清,人语静。怕被郎窥……”忽然,那边发出忍俊不禁的嗤笑声,边笑边嘀咕:“什么破诗,腻死人了,居然还能印成书……二手书摊就是没好货,浪费我三文钱。”

一尘闻了不知为何暗松口气,原是错怪她了。

“要让我写……定比这写得香艳而不媚俗,哼哼,绝对一举成名。”

一尘石化。

——

几日后,山谷下了雨,一放晴太阳就大咧咧地出来了,是开春以来最暖的一天。

苏厌厌早早烧了锅热水给一尘净身,留了一盆给自己洗发,然后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晾头发。

正值三月的歌泉,各色野花争相开放,屋前的那面湖简直像戴了巨大的彩色花环,屋子墙上的爬藤也成片成片地结花,清香凛冽扑鼻。

每日清晨一尘都是被这浓郁的花香熏醒,这会儿吃完早点净了身,又剃了须,靠在枕上闻着花香,居然有些昏昏欲睡,这对少眠的他来说实在罕见。

不止开始嗜睡,食量也增大,晚餐不吃的话,清晨醒来胃会有些不适。

看来是安逸贪懒了,这对一个出家人来说等同犯戒。

想到这里,一尘睡意顿消,起身走到水盆,取下眼上布条,捧水湿脸。

水不意渗进了嘴,一丝淡淡的甘自舌尖蔓延,来到喉咙又变得清凉甘甜,接着,一尘打了个喷嚏。

自从来到这里,每次净脸或饮水都会打上几个喷嚏。一尘摸了摸自己的颈部,又发觉纠缠大半年的咳疾也不知不觉好了。

他沉思着踱到桌旁,单手解开腰带,褪下衣衫,准备上药。

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鸟啼声,伴随羽翅拍打的声音掠过屋顶上空,接着,一阵欢欣清脆的笑语传入耳:“好了好了,仔细把我推到水里!这么多日你们都去哪儿了……”然除了鸟啼声,并没有第二个人声回应。

一尘警惕地拢回衣衫,凝神聆听那鸟啼声,接着一讶。鹤?她家有养鹤?

转念一想又释然,此湖有泉眼,四季常温,地方幽静,正是养鹤的最佳之地。而且,这里不就是九鹤谷吗,住在这谷里的人大抵都与鹤亲近。

一尘很快没放在心上,重新将衣衫褪到手腕,摸起桌上备好的药粉,轻轻抖洒在右肩窝已凝了血痂的伤口上。

待他包扎好,外面的嬉笑声消退了,可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又开始念书:“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其实她念的很小声,常人若非与她同坐一处是听不清的,只是此地太幽静,他耳力又极好,自然听得十分清楚。好在,她并不总念奇怪的野诗,声音也不算难听,一尘也就接受了这份搅扰了。

此刻,他合衣躺在铺了一床暖阳的塌中闭目聆听,鼻间是窗外墙根下无名野花与身上茶枯的淡淡香气,耳畔是低低缓缓的诵读声,不时伴随云鹤三两声低鸣,恍惚之中,他感到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引到了世外秘境,身体悬浮在茫茫绿意之中,如此舒适安逸。

倦意缠绕上来,他下意识挣扎。呜呼,又是这般白日困顿,恍以为春至……不,春当真已至了。

最后,睡意还是将他淹没,一只旧到辨不清颜色的布袋,从缓缓松开的掌心滑落下来。

迷迷糊糊之中,他听见一道低低缓缓的声音,由半敞的木窗流淌了进来: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

人与绿杨俱瘦……”

——

苏厌厌刚回屋关上门就听见叩门声,打开一看,是一尘。

此时的一尘有些奇怪,披散在身的长发有些凌乱,一向寡淡的脸上带着少见的犹豫,眼上没有缠布带,能看到眼皮下的眼睛在缓缓转动,浓黑的眼睫也在翕动着,明显有事困惑着他。

“师父可是有事?”苏厌厌问道。

一尘却没有答,只是定定站在那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苏厌厌有些困倦想午休,又不好直说,显得她很没礼貌,眼珠子一转:“师父要进来坐吗?”

此是苏厌厌故意为之,因为她发现一尘非常看重礼节,与她相对时距离最少保持三尺以上,不同桌共食,更不会踏入她的卧室,所以此邀他定会拒绝,这样她就可以好好享受午休啦。

然而,苏厌厌错了,一尘只犹豫了一下,便合十颔首,在她错愕的目光下大方地提裾迈入了屋内。

苏厌厌还是第一次让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卧室,自己先拘谨不自在了:“那,您随便坐……我房间杂乱,师父您别嫌弃。”悄悄扫过四周每个角落,检查有没什么不妥之处好立即补救。

虽然他看不见,但苏厌厌总感觉他有第三只眼,任何什么都逃不过这只可怕的魔眼。

好在一尘并不是来闲逛,直接摸着桌椅坐了下来,对她屋里没有什么兴趣。

“师父喝茶。”苏厌厌给他倒了杯茶,一尘没有喝,而是抬了抬手,笔墨随即摆到了他手下:“笔墨在此,师父请用。”

一尘颔首表示感激,手却已下笔:“苏施主喜欢诗词?”

苏厌厌闻言脸一涨,登时像被人扇了两个大嘴巴似的,双颊赳赳地辣,很是惭愧:“可是吵到您休息?”这几日念诗她尽量小声,正是唯恐扰了一尘,不想还是吵到他了。

一尘温和摇头:“我听念诵的诗词颇为有趣,不知是出自哪本诗册?”

苏厌厌如实道:“多是些抄录的,并没有特定的书册。”因为买不起。

“苏施主如此好学,上过几年学堂?”

苏厌厌憨实一笑:“师父谬赞,断断续续念了三四年,认得些字,可浏览些书籍罢了。”

一尘手指捻笔,直了直腰,唇角浮现一丝从未有过的愉悦:“这么说,苏施主是看过许多书的?可略陈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