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与阿朱_分节阅读_4
“这筛子必定表明了对时光流逝的惋惜与困惑,也表现了一个高贵的孤独者的妥协与释然,”徐真人抢着说。
“笨蛋。”老吴说,“那就是筛子。筛黄沙就交给你了。”
他拍拍阿朱的后背说你去拌水泥,对核儿说你是小工负责搬运,然后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油画系的,喜欢画画不?”
他这话肯定有陷阱,我不能轻易回答。
“不喜欢来什么美院?!”老吴吼,“你给我去粉刷西墙!把颜色调调正!我希望每天的夕阳照射在墙上时,都有如火焰般的燃烧!”
后来我调了整整两天的颜色。不知道那种介于橙金与橙红之间的颜色应该叫什么,总之它极大地摧残了我的色彩感并让我奄奄待毙,我躺在地上等待着神迹降临。
神迹果然来了,而且身材依然那么销魂。
他问我:“怎么?中暑了?”
我立刻作头晕欲呕弱不胜衣状。
“我看他是中妖了!”在房顶上烤着的核儿和徐真人怒骂。
阿朱说:“我帮你刷吧,那边的活儿我基本上都干完了,我还挺喜欢刷涂料的,我家的涂料就是我刷的。”
我一骨碌跳起来躲进了树荫。
“我看你早晚要堕入畜生道!”核儿又骂。
失踪了一天的老吴回来了,满脸的风尘。他打开车门喜滋滋地招呼我们:“同学们,快来!”
我们谁也没敢挪步,老吴摆出个更大的笑容:“来啊同学们,看看谁来了!”
“卧槽!”核儿和徐真人顺梯子滑下来,“老吴要异变了,快看看他会成为什么鸟。”
后来我还是没出息地去了,因为我发觉那个“谁”没有两个人帮忙根本下不来车,是个瘫痪了的小个儿老太太。
“这是我母亲。”老吴骄傲地说,“70了。”
我们鞠躬说奶奶好,老太太满脸皱纹目视虚空神情木然。老吴补充:“但是患了老年痴呆,别说是你们,连我都不认识。”
我们不禁惋惜,谁都有老的时候,老年痴呆是一种让自己和家人都心碎的病。
阿朱把老太太背到风凉地方半躺着,老吴说:“在‘观我居’即将完工之际,特邀请我的母亲一起赏鉴。谢谢了小伙子们,你们在帮助我实现梦想,功德无量。”
核儿说老师您别扯什么功德了,先谈谈工钱吧。老吴说那是那是,一百一天,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还管吃管住管向邵丽明请假,我保证再有七八天就能完工。
核儿和徐真人碎碎念着又上了屋顶,阿朱履行诺言帮我刷墙,老吴也去刷墙了,剩下我照料老太太。我给她打扇,她不知道;我给她捶背,她也不知道;我做鬼脸对着她眼睛吹风以及二指禅插她鼻孔,她都不知道。
我问她:“老太太,您要喝水不?”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我说:“听说您是跟老年医院请了三天假才能来的,您说人一辈子多可怜,从小到大都没个自由,都七十岁了出来玩会儿还得请假。”
我陪她干坐着,喂她几口水喝,然后给她左右翻动下。头一天很快过去了,后来照顾老太太就成了我的专职,可能因为我比较细心。不过处理便溺什么的老吴没让我动手,我只负责给老太太喂饭,她能喝点儿流质,用吸管吸的。
人老了就和刚生下来一模一样,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能自理,也不知道些什么,还得包着尿布。大家都觉得人老了可怜,但是从美学意义上来说返璞归真是美丽的,所以时光是美丽的,衰老是美丽的,自然力的雕工在脸上刻下的层层皱纹也是美丽的。
第 6 章
第三天天气晴朗,自从上游架起一座伟光正的大坝后,我省已经连续数年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涝灾害了。过了今天,老太太就要被送回医院去。
傍晚的阳光依然毒辣,照射在已经刷了小半的西墙上,灼人、耀眼,果然是烈焰焚城的美感。我为自己的杰作而热泪盈眶,我觉得我看到了佛。金碧辉煌的佛祖睁开悲悯的双目,嘴角淡然地浅笑,梦幻泡影,如雾如电,万法空相,天花乱坠……我开始理解老吴了,这儿不是疯狂艺术,不是哥特园林,甚至不是观我居,这里是佛国,我,宇宙中渺小的微粒,是来求真的,是来修行的!
我看老太太甚至都不是老吴他妈了,她分明就是观音。
周围太安静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凑近她说:“老太太,您睡您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说了您也不会明白……我喜欢阿朱!”
“您了解不?我喜欢一男的!您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吗?我是一男的,我却喜欢一男的,太他妈变态到家了!”
“……我没救了。”
“我看不见他难受,看见他也难受,他要是个女的多好,一米九二我也娶了……”
“我妈会碾死我的,以后我就是老徐的病友了。”
“老太太你们家老吴真是牲口,当年刚生下来您怎么没把他及时掐死?”
“老太太您在听我说话吗?别睡了,您不是中午还醒了半刻钟吗?说也奇怪啊您今天怎么那么清醒,都认识您儿子了,还问我叫什么,您叫我桃儿吧,那个高个子叫阿朱。听我说了这么多,您倒是表个态啊,要不挽救挽救我?”
老太太?
……老太太?
老……
来、来、来来来来来人呐!!!
我连滚带爬跑过庭院,在门厅遇见了老吴他们。“老师!你妈妈!你妈妈……!”
老吴丢下榔头抢先跑了过去,随后传来他的哭喊。
“妈——!!”
我扑过去跪在老太太的跟前:“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老吴痛哭,“医生说过她熬不过一个月,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呜呜,妈啊!您怎么就走了呢?您太年轻了啊!”
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围着老吴和他妈傻站了很久,阿朱才艰难地说:“老师,您节哀吧,先把人抬回屋里去吧。”
老吴含泪点了点头,阿朱抱起老太太,悄悄说人的魂魄散了以后,果然身体比一片叶子还要轻。
太阳要下山了,老吴埋头哭着。阿朱用一块干净的手绢给老太太蒙了脸,坐下来守着。没人觉得害怕,但是很迷惘,谁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甚至是第一次直面死亡,有点儿恍惚,有点儿感慨生命的无常。
后来核儿打了个电话,问114丧事该怎么办。114先确定了他不是来恶作剧的,而后报出了几个棺材寿衣店的号码。核儿没联系,但他们还是来了,一个猥琐的胖子夜访观我居,劈口就问:“死人呢?死人在哪里?”
看到了面色不善的阿朱,胖子立刻谄笑,递名片:“你好你好,寿材送上门,服务更贴心。要棺材不?棺材就在门外,先看看?”
为逝者清洗穿衣,销户口、跑墓地、办理火化手续全程陪同,代办寿材、灵车、大巴、八音、和尚、画像、代写挽联,布置灵堂,供应花圈孝布、香烛纸钱、鲜花礼品,全天候、全过程、全方位、全套服务随叫随到,让逝者安息让家属安心。[!--empirenews.page--]
说完这套切口,他打开皮卡车斗让我们看棺材:“水晶冰棺,专人专材,国际领先,欧洲进口,透明度高,方便瞻仰,现优惠只需368元,配套时尚寿衣有两种颜色可供选择,只需388元,骨灰盒出厂价销售,物价局审核,全透明放心消费。”
“一次性的,保证,”他最后补充。
光玻璃都快磨成毛玻璃了,还好意思说是一次性的。
我去找老吴让他拿主意,老吴蜷缩在黑暗的房间角落,就跟自己也死了一样。我把殡葬胖子的话重复了一遍,过了许久,老吴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里面还有三万多块,一切都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
“棺材可以买,丧事回老家办。”他有气无力地缩回去,歇会儿又探出来,“老家在XY村,找我的七舅。谢谢了啊桃儿。”
他把我推出房间,然后反锁了门。我在门口站了一刻多钟才意识到这家伙其实是逃了,他把这么麻烦这么未知领域的事儿全砸给我然后他躲起来了!
我气急败坏,麻友们也一致强烈谴责老吴如此没有下限的行为,突然核儿提醒:“快找邵丽明!”
邵丽明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兴奋,背景也很嘈杂,她说:“你们不知道,其实我和老吴已经离婚好久了,但我们仍然是朋友。作为朋友理应帮忙,但我现在刚到泰国,七天后才能回来。对了往后一周里停课,好好帮助老吴吧,再见!”
邵丽明收了线,核儿评价其果然凶残,少说也是四十人副本BOSS级别。
殡葬胖子还在等答复,我们付了五百块钱押金,定了所谓的三千元套餐,在昏黄的庭院灯下签合同握手交换联系方式,举一次性水杯共祝合作愉快。
殡葬胖子姓文,我们就喊他“文胖”,弄得仿佛世界上还有种武胖似的。文胖毕业于某重点大学法学系,谈吐不俗,总是在出口成章与出口成脏之间跳跃着。他不愧是专家,连夜给老太太擦洗了身子,换了寿衣,画了点淡妆,还做了基本的防腐处理。等老太太安然地躺在玻璃棺材里,文胖才跑过来和我们一起打地铺。
我问他好好的怎么会跑去搞这行,他深沉地吐个烟圈:“这世道,法律斗不过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贵,迷信也不都十恶不赦。”
我夸他是哲学家,他慨然引我为知己,勾肩搭背说事完以后一定请我吃饭。阿朱打岔说桃儿没那个福气,从来是吃人一顿饭赔人半条命,明天一早咱们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儿和徐真人也睡了,便点点头。文胖坚持再抽了两根烟,跑过来和我咬耳朵说:“这高个儿小子不一般,厉害角色。”
我问:“谁?阿朱?”
“嗯!”
你眼神可真够好的,潘巧云都让你看成王宝钏了,他那筋肉脑袋只要再聪明半分,我们之间就不是这个现状了,要么他被我吓神经了,要么我主动出家当了和尚。
我倾向于后者,因为我们搞艺术的大多数都比较悲观,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画家,革命剧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书法家革命表演艺术家革命音乐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 7 章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出发了,分两辆车,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吴和棺材,老吴的破丰田坐着我们四个。阿朱会开车,给我们当司机。老吴口中的XY村是个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开,我们四个随后,两辆车在山沟里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发的僻静,翠绿而起伏的山峦环绕四周,感觉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盘丝洞。
大约走了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老吴的诸亲六眷都在村口等着。一见了我们的车,人群开始放声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妈哎”,紧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抬棺材,老吴一溜儿七个舅舅个个精神矍铄押解我们几个下车,二话不说给戴了孙子孝。
孙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头哭灵的。
说回来都怪老吴,这么多年了也没和邵丽明生个孩子,末了还得找几个学生凑数。我们私下里分了个工,我专门管钱,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儿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时就有重复无意义动作的习惯,所以陪着老吴磕头。
老吴还经常偷懒,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我问他:“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题目了——《何为美,鲜血、神秘与死亡》。”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嚎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磕头间隙这两人叽里呱啦讨论,有时候激动了还能唱。我对老吴说:“吴师,您合适吗?过世的是你妈啊。”
老吴白我一眼说:“子未死?安之死之乐?”
核儿便来拉我,说他们脑内间隙性异常放电,你跟着掺和什么?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他妈收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样了样:“五百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