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筹谋
一纸诏书传至,使得本在府中悠然自得的四皇子燕煦不得不随诏入宫。
时至黄昏,斜阳西下,晚风微醺。
东宫,偏殿。
站在窗边的燕煦,正抬目看着远方天际最后一线光亮被暮色吞没殆尽。
夜幕已临,空气中湿意加重,使得本就有些清冷的宫殿更是多添了几分寂寥。
而燕辰就是在这明暗交汇之时,步入偏殿之中的,他看着站在窗边的燕煦,及其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不由皱了皱眉,上前出声道:“身体不适还站窗边吹风,是想病得更重?”
“大哥。”燕煦闻声回头,眼底的欣悦之意几近溢出,但他也没忘了礼数,躬身行礼,再抬头时,脸上带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唇角向上提起,眼角往下一弯,有些欢喜又捎些抱怨,“哪呢,生病可难受了,我才不要病的更重。”
燕辰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话期间,燕煦不间断地吸着鼻子,以示自己现在相当的不舒服,对现状很不满意,微顿了会,又开口道:“再说了,还不是大哥你的人不好,我要喝茶不给,要喝酒也不给,所以你可怜的弟弟我啊,也就只能临窗喝喝西北风,再配配窗前这几颗不伦不类的竹子了。”
燕辰顺势看向窗外,眼底一丝笑意不自觉地露了出来,院子里的那几颗竹子是少年时阿寻亲手种下的。彼时,其与己,相识不过三载,分明都只是半大的孩童,可不知为何每日总有说不完的话,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便是入了夜也不愿分开,每每依依惜别。
长此以往,宁贵妃便干脆准许对方宿在宫内,就在这院子的另一个房间里。
当时阿寻是怎么说来着?
居不可无竹。
所以他愣是在院子里种了一排的竹子,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几颗,零零落落,不伦不类,倒是自己一直没舍得移动,便一直这么放着了。
“生病了还想喝酒?”燕辰只失神一瞬,便回了过来,上前,将燕煦引离窗边至室内坐下,“就该早些宣你进宫,免得你在自己府上胡闹。”
燕煦吐了吐舌头:“大哥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才没胡闹,我可乖了,是我自己主动要宣的太医。”
知他的性情,燕辰也不多话,转而对领头的太监总管点了点头。正随侍身后,无声地吩咐后面宫人将大开的窗户关上的太监总管得令,向外一招手,屋外等候的宫侍们鱼贯而入,将晚膳一一摆上。
奉上的食物,种类不多,色泽也很清淡。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经过这几日的调养,你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但为防万一,今日这膳食还是得用点清淡的,你将就将就。”大襄皇室虽自东都发家,但祖上却是南方人士,故而皇室中人大都嗜甜,口味也以清淡为主,便是宁贵妃亦如此,但燕煦却是其中特例,他自幼就口味重,无辣不欢,是个不择不扣的咸党。
看着燕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苦下来的脸,燕辰不由失笑道:“等你病彻底好全了,大哥再陪你用一顿川菜。”
燕煦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但其实,燕煦的内心一点也不为难,反而很高兴。幼年时的那场动乱,若非燕辰竭力保护,这世上只怕早已没了燕煦这个人。
当年那个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大哥,那个在叛军面前毅然地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哥,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燕煦一直不曾忘记。
那些超出纲常伦理以外的感情在燕煦的心中缓缓滋生,发酵。
他想过放任无视,任由这些感情在时光洪流中消失。
可这世间诸事,又岂能事事遂人心意?
尤其是感情,恩义皆可偿,唯独喜欢不能偿;恩义皆可断,同样唯独喜欢是断不了的。
他做不到。
时间于他而言,反而成了这世上最好的良方,最初的心动早在光阴的沉淀中消去,爱情丧失了原有的轰轰烈烈,而转为刻骨铭心的隐忍。
可就因为他们是兄弟,就因为这层血缘的禁忌,所以他只能永远遥望。
他也做好了一辈子爱而不得的准备。
可偏偏,这世上还有一个姚寻。
同样违背纲常,同样不容于世,凭什么他姚寻就可以,而自己就不行了?
就因为这层血缘吗?
姚凌云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一直横亘在燕煦的心间,无法拔除,令他不甘。
可即便再不甘,再愤恨,燕煦也很清楚的明白,他与姚寻,总归是不同的,如果没了这层血缘关系,那当年的燕辰又岂会那么拼死地保护他。
那件震惊天下的惨案,燕辰亲身经历,而彼时,燕煦尚未出生。
旧历775年,时年,燕辰才四岁,尚未正式称帝的启帝燕湛军威赫赫,百战百胜,行军过处,民众们无不奔相告走,夹道欢迎,使得本是当时中原最大势力的西南一脉濒临城破。而任谁也没有想到,狗急跳墙的西南王族竟会如此泯灭人性,他们派遣死士潜入东都,以人体为弹药,炸毁了大襄当时的临时行宫,燕式皇族在那一夜尽数凋零,除去在外征战的启帝本人和宁王燕骁,燕辰是那场动乱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被他的兄长们拼死护下的,所以此后燕辰分外的注重手足之情。
食不言,这是天家的礼仪。
一顿饭,二人吃得几近无声。
晚膳过后,兄弟二人温了点米酒,对坐浅酌。
米酒性温,且度数不高,晚间喝点有助睡眠。
燕煦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注视着燕辰,略有些斟酌着开口道:“大哥,我近日在读论语,对其中所说的君子之道,不甚明了。”
燕辰抬目看他一眼,说:“有事儿你就问,拐弯抹角,可不像你。”
“是父皇说的嘛,大哥你仁慧慈心是个君子,所以我这不盼着大哥你能给解答一二。”燕煦笑了一下,继而敛下神情,略显郑重道,“书上说君子要仁爱,要傥荡,要先人后己,真是这样吗?”
光线忽暗,复又明,是一朵灯花小小地炸了一下。
燕辰闻言点头称是,略作停顿后,补充道:“但仁爱亦需有度,所谓先人后己,更应与实地环境相结合,若是身处我等之位,自然该以天下为先,四弟何故有此一问?”
燕煦听其言论,心下全然不以为意,但脸上依旧笑意晏晏,丝毫不显。
眼见话题已起,燕煦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这个问题,毫不羞涩,非常大方地给燕辰戴上一顶高帽:“大哥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书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哪能事事照本宣科。”
燕辰看着他,不置可否。
燕煦眨了眨眼,双手拖着腮帮往燕辰那边凑近了一点点,满眼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所以大哥你能不能让母妃把沈夫子遣走啊,他每天都在我耳边之乎者也地唠唠叨叨,我听了头特别痛。”
“原来你打的这个注意。”燕辰无奈摇头,笑道:“母妃也是为了你好,况且沈先生所讲的也不无道理,书是先人经验智慧的结晶,若连死书都读不透,何谈灵活运用,更不用说事半功倍了,四弟你大可先习书,再实践,最后在亲身去验证书本上的知识是否只是空谈。”
燕煦一脸不服气:“可大哥你和二哥束发之后就都不用夫子教学了,我这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母妃还特地请个老师上门教学,我多没面子啊。”
“谁说我束发以后就不用夫子教导的?”燕辰反问,“阿煦,学无止尽,便是现在,我也依旧需要长者指导,能者扶持,母妃,她是希望你能做一个谦谦君子,平安顺遂,安康一世,当然我也一样。”
一句安康一世,燕煦闻之心下一暖,可对方口中所说的能者扶持,燕煦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长伴在其身侧的姚凌云,一时间,莫名的失望兀然在他胸口堆积,如鲠在喉。
静默半响,燕煦还是忍着难受,将失望咽下。
没有能力,便改不了现状,从计划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这一次称病,与以往截然不同,不为引起对方注意,不为悲春伤秋,他,是为达目的而来的。
面上神色依旧不忿,燕煦皱着眉眼,表现得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少年自认被欺负了一般,据理力争道:“那哪一样啊,你们那时候的老师是自己请的,学习也是自己愿意的,哪像我,沈师傅动不动就向母妃和舅舅告状,我不喜欢他,我不要他!我要自己找老师!”
每一个幼弟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下意识地将自己与自己的父兄进行对比,都会希望自己能和自己眼中的兄长一样厉害,甚至想要比自己眼中的兄长更加厉害。
不如,就努力成长,再并进,超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对比较量中成长起来的,因而才造就了今日大襄的欣欣向荣之景。
燕辰心下感慨着,可嘴上仍是劝诫道:“沈先生可不仅仅只是个授学先生,他是母妃和你舅舅最信任的人,他们将沈先生安排在你身边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于你,更多的,是为了护佑你的安全,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四弟,不可任性。”
燕煦闻言垂下了头,一股恹恹之气顿生,整个人看着无精打采的,好半晌他才再抬起脸来,对着燕说道:“我知道,可是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妃所为,身为儿子,我无权置喙,沈先生平日所教的书中精粹,天地君亲师,这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以为,一个人首先是自己而后才是其他。”
燕煦凝目注视着燕辰,眉间的稚嫩尽数被对未来向往的意志所取代,一双眼,黑白分明,止明如镜。
“我想要透过自己的双眼亲自去了解这个时代,去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件事,乃至是一朵花的重要性,而非直接由他人告知,曰如是,便如是。”
燕辰俊逸不凡的脸,毫无遮挡,完完整整地映入燕煦的眼眸深处。
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着面,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了?燕煦不记得了。
年幼时,因为一场动荡,而在内心深处暗暗滋生的那么丁点的执念,早在不经意间,得了血肉地滋养,破开心土,发芽生根,又慢慢地长出新枝嫩叶,一根一根,一片一片地纠缠着自己整个的少年时代,时至今日,那些冠冕堂皇的执著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与筋骨血脉相连,无法拔除。
姚凌云可以的,我同样也可以。
燕煦认定,或许他曾经有过挣扎,但从入局的那一刻起,他便下定了决心,不再挣扎踌躇。
既然你的身边没有我的位置,那我就登上高峰,主宰你的未来。
路,本是人走出来的,那些从前所没有的,所不见天日的,所被世人视之为洪水猛兽的,未曾努力争取过,又焉知未来依旧不可行?所以即便前路荆棘塞途,他也不会放弃,所谓的退而求其次,不过是逃避的另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永远不会是燕煦的抉择。
“母妃选的,也许是最适合我的路,但所谓捷径,未必就是明路,也许绕道而行,方能得见天地之大,我想要亲眼见证父皇所打下的这片大襄国土,我想和大哥你一样为天下,为百姓,尽一份心力。”燕煦敛下心中所想,大大的眼睛里有光彩闪烁,仿佛世事不谙的孩童,对这世界充满了期待,“我大襄王室,燕姓男儿,生于天地间,就当如父皇和兄长一样,心怀苍生,兼济天下,唔,虽然我是比不上大哥你啦,但是我可以帮你啊,就像二哥,还有其他的燕姓皇亲一样,凭什么大家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开始的语气,醉心神往,说着说着,渐渐低落,最后颇有些难受懊恼地顿了下来。
燕煦此番言论,尺度把握的非常好,故而燕辰很是认同,大襄王朝脱自江湖,无论观念还是作风,多多少少都还保留着江湖中人所特有的不羁和侠气,即便是启帝口中最具有正统皇室风范的大皇子燕辰亦然。
在燕辰的观念里,无论王侯贵胄,还是贩夫走卒,生命都是一样的,要努力活着,且要竭力活得灿烂,如此方算得上不虚人世这一遭。当然,在绽尽光华之余,若能以己身的微末光芒照亮后来者继续前行的道路,那更是锦上添花。
可这只是燕辰他一个人的想法,他很清楚地知道宁贵妃对阿煦的种种限制是出于何故。上一代的所作所为对这一代的影响是巨大且不可磨灭的,所以宁贵妃希望阿煦这一世都平平淡淡,不涉皇权。
能平凡才能超凡,宁贵妃她只是希望阿煦可以做个超凡的平凡人。故而她呕心沥血,意欲将四弟排除在权利之外,将未来可能影响他的所有不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之中,但这对四弟又何曾公平?
今夜,看着这样的燕煦,燕辰突然很自责,到底他不曾对母妃的决定提出异议过,到底他没有在母妃面前为阿煦做过丝毫的辩解,任由事态发展至此。
燕辰在自责和犹豫中游移不定了一会儿,才开口对燕煦道:“那你希望由谁来做自己的老师?”
知道对方此言是心有松动之意,燕煦眼睛一亮,双眼微眯地笑了起来,笑意明净,了无阴霾:“只要不是沈迁都行!当朝之士,我也不是很清楚,就麻烦大哥给推荐几个,我再从里面挑自己喜欢的。”
感受到燕煦那压都压不住的满腔喜悦之情,燕辰同样笑了,再闻对方所言,说到底只是不想被人管着。
到底只是孩童心性啊,燕辰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也随之磨灭殆尽,笑道:“那我改日找时间向母妃提及此事。”
燕煦略微起身,双手撑着桌案靠近燕辰,讨价还价:“择日不如撞日,所以别改日了大哥,我们就明天好不好?”
燕辰失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沈先生?”
“当然不是,这些年,夹在我和母妃之间,左右逢源,辛苦沈先生了,我这是为了早点帮他解脱。”非常不想回府再见到沈迁那张脸的燕煦张口就是一顿瞎掰。
燕辰:“你就不担心我给你找的老师比沈先生还啰嗦?”
“当然不会!”燕煦倾身坐回,撑在桌案的右手,顺势倒转,转为手肋点桌,支起一只手,脑袋一偏靠到了手掌上,整个人看着有点懒散,然而双眼却格外认真,开口的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信任:“我最相信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