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春草

琼素派前?代大弟子庄夏——即燕晴煦的?大师伯——自双腿残疾以来,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出过远门,最多不过是在门中弟子的?陪同下去?山下的?镇上?转转而?已。而?此次时隔多年的?远行,皆因当年沈香尘的?委托。

十一?年前?,沈香尘带着儿子回到落玉山庄见前?任掌门之时,她曾私下里向她的?大师姐庄夏提出过一?个请求:她给了庄夏一?只不知名的?蛊虫,当蛊虫死亡之时,庄夏须得替她去?寻一?个人。

原以为小虫生?命脆弱,庄夏起初还?想着要?悉心照料,但后来她却?发现这蛊虫仿佛无需进食也可以正常存活,而?且寿命极长,一?年、三?年、六年,无论是否有?人照料喂食,它都活的?好好的?。最初几年,她还?会不时去?看看蛊虫,到后来便几乎是彻底遗忘了,一?年想起一?次已是难得。

前?些日子,燕晴煦写信回门派询问嵇承古之事?,掌门付沅秋在闲谈时提起这些年离开门派的?师姐妹。直到这时,庄夏终于?再次想起沈香尘这桩事?来,而?在此之前?,她已有?近两年没有?看过蛊虫的?情况了。

揭开虫盅盖子前?,她以为这次大抵还?是像以往一?样,蛊虫会在虫盅里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触须。而?当她打开盖子,蛊虫并没有?动,找了竹签轻戳,还?是没有?动,她这才意识到,蛊虫死了,是时候完成师妹的?嘱托了。

沈香尘没有?对庄夏解释为何一?旦蛊虫死去?了就要?去?找人,也没有?说过此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只是给出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请求她的?大师姐务必替她好好照顾这个人。这里的?照顾,指的?并不是简单的?关照,而?是要?庄夏在余生?中,都要?为这个人的?余生?负责。

以上?都是燕晴煦的?大师伯对小师叔说的?,小师叔在徐家的?时候原话学给了燕晴煦听。当时她们还?说,既有?如此郑重的?托付,此人对于?沈香尘来说,必定极为重要?。不过,那个时候燕晴煦还?未将此事?与嵇承古联系起来。

如果?邹大见到的?那三?个人就是大师伯一?行人,而?她们打听的?又是嵇承古……

不,她们要?找的?不是嵇承古。邹大几天前?还?不知道嵇承古这个名字,大师伯要?找的?人、沈香尘给大师伯的?那个名字,是石辰。

而?石辰也是如今的?嵇承古。

先前?了解到,嵇承古九年前?才离开养父母,沈香尘却?在十一?年前?就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了落玉山庄,也就是说那个孩子一?定不是嵇承古。可她又在十一?年前?,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托付了嵇承古的?终生?,那么嵇承古必定是沈香尘非常在意关心的?人。再联系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们之间很可能具有?相当亲近的?血缘关系,要?么,就是极重要?的?故人之子。

她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即认为沈香尘的?儿子只能是十一?年前?她带到落玉山庄的?那个。

但事?实上?,谁也没有?规定过,沈香尘只能有?一?个孩子。如此一?来,嵇承古同样可以是沈香尘的?后人。

还?有?要?在蛊虫死亡时找到他并代为关照这一?点,“蛊虫”往往与“宿主”关联,蛊虫死去?,也许代表宿主出了什么意外。

所有?的?猜测结合在一?起,整件事?看上?去?就仿佛是在托孤:蛊虫死去?代表着某个原本能够护嵇承古周全的?人——也许是沈香尘自己,也许是别?人——不再能保护他,于?是她将他托付给了如同她亲生?姐姐一?般的?大师姐庄夏。

说起蛊虫,在祐城的?时候,嵇承古曾表现出对蛊术的?一?些了解,而?沈香尘同样会使用蛊虫……

“师姐,他说的?那三?个人,我怎么觉着有?一?个像是我们大师伯呢?”陆语儿问道。

“巧合吧,双腿有?疾的?习武之人必定不止大师伯一?个。”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但燕晴煦没有?和陆语儿讲,嘱咐道:“语儿,等下见到嵇大哥,你将此事?同他说一?声吧。”

陆语儿只当是师姐不喜与人多说话,点点头就应下了。

回到石宅,进门就闻见一?股食物的?香气,厨房传来青菜下锅和翻炒的?声音,是韩江容和徐卓两人在忙活着烹饪菜肴。

路过饭桌处,桌上?已经整齐地摆好了三?道菜。桌前?坐着齐茂远,独自一?人支着下巴好似有?些惆怅,细瞧之下,他的?眼睛居然?还?有?点发红?

这是……哭了?不能吧,好端端的?哭什么,总不会是饿的??

堂堂七尺男儿,伤心脆弱的?样子想必不会愿意让人看到,燕陆两人又折回了厨房,正好把买来的?熟食处理一?下,摆盘准备稍后上?桌。

这会儿厨房里的?韩江容和徐卓已经快要?忙完了,徐卓正在盛汤,韩江容也在炒最后一?道菜。看到她们回来,徐卓指指煮饭的?锅,示意道:“饭好了,盛饭。”

“哦。”陆语儿自觉过去?向盛饭的?小木盆里盛起了米饭,边盛边问:“齐大哥怎么了么,我看他好像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怎么心情不好?”徐卓不解,顿了顿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是第一?次下厨受挫了?”

“齐大哥还?下厨了?”

徐卓点头,语气里却?带着嫌弃,“是啊,只不过就只切个辣椒,结果?辣到了眼睛,洗眼睛还?折腾了半天,反倒添乱,所以我把他赶出去?了。”

燕晴煦和陆语儿对了个眼神,终于?知道齐茂远为何一?副像哭过的?样子了。

接着又听徐卓道:“唉,这天底下像我和小容儿这般贤惠又俊俏的?男子上?哪找去?,将来谁家姑娘能嫁我们,那定是修了好几辈子的?福份。”

陆语儿一?个白眼,都懒得怼他。韩江容原本也想送个白眼作为回应,翻到一?半目光又莫名滑向燕某人,而?后者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把白眼翻完,心底却?多藏了一?分失落进去?。

还?在期待什么呢,明知道不会有?回应的?,明知道都是他自己在妄想。

他私下里曾问过陆语儿,先前?玩笑时她为何要?劝人对她师姐死心,陆语儿说,是因为她师姐将来铁定是要?做掌门的?。而?按琼素派的?规矩,掌门终其一?生?都不可婚嫁。

在书剑门中也有?这样一?个传言,说是他师父封长焕与琼素掌门付沅秋在青春少艾之时曾是一?对侠侣,二人本已论及嫁娶,最终付沅秋却?为了争夺掌门之位而?放弃了他师父。大家都猜测,他师父一?生?未娶,都是因为付沅秋。

而?他师父听见门下弟子如此议论,将私下议论的?几个弟子全部严厉教训了一?番,道是君子不可传谣毁人清誉。

了解到琼素掌门不可婚配的?规矩以后,韩江容多少猜到了些当年的?事?。大概并不是所谓的?付沅秋抛弃他师父,而?是她继任掌门以后,两人生?生?被这规矩拆散。

忆及他和燕晴煦刚刚被救下的?那段时日,他看两位长辈相处,似乎确实是颇有?些亲密的?,还?不时有?人把他们当作夫妻带着儿女的?一?家四口。而?到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已然?是君子之交,连相见都难,更毋论其它。

回到他自己的?事?情上?来。莫说现在燕晴煦对他无心,纵使两情相悦,大抵也不过是步了师父辈的?后尘。早知如此,何必去?打扰她。

再想想那日在月老庙求来的?签,那支连签文都已枯朽磨花了的?下下签……这大抵就是宿命吧,结缘的?红布系得再高,也不过是徒劳安慰而?已。仿佛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该认命了,该放下了。

可是,情之一?物,恰如春草,行远还?生?。放下岂是易事?,认命又如何甘心?

身边的?燕晴煦却?对韩江容的?心思?一?无所知,清水洗过手以后拆开盐水鸭的?纸包,接过陆语儿自觉递去?的?刀,在砧板上?切起肉来。

“我先把饭端过去?。”陆语儿捧了盛米饭的?盆子往外面去?了。紧接着,徐卓端着汤也跟了出去?。

剩下韩江容和燕晴煦两个人背对而?立,他悄悄回头看她,想和她说点什么,好像又无从说起。恍神间,她已切好鸭肉摆好了盘,拿起盘子准备端上?桌。

他惊觉她要?转过来了,猛地回身盯着自己面前?的?锅,假装自己是在……在欣赏自己炒的?菜?呃……好像有?点奇怪?

好在燕晴煦并没有?注意到他有?哪里不对劲,只是想起刚刚他们都没有?拿过餐具,问道:“碗筷都拿过了没有??”

“还?没有?。”

“嗯。”燕晴煦便去?找餐具,她是个不喜麻烦的?人,不想来回取几趟,就打算餐具和鸭肉一?次全都拿走?。

左手是盛放鸭肉的?盘子,右手是摞起来的?空碗,碗里是勺子,碗沿是筷子。勉强端起所有?需要?的?,刚迈出一?步,碗沿的?筷子就向外滑了出去?,可她又没有?手去?接,只能眼看着筷子向地面落去?。

韩江容连忙捞了一?把,将五双筷子都拿在手里,又从她右手接过剩余的?碗和勺子,“这么多拿不了的?,我和你一?起拿。”

“也好,多谢。”她道。

依旧是礼貌中满含疏离的?道谢,这一?路上?他听过太多次了,但凡是为她做一?点点事?情,哪怕是顺手为之的?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她都会送上?这样一?句感谢。礼数倒是够了,可他期望的?,又岂是礼数?

一?瞬间,方才对自己的?那些劝诫宽慰,什么放下认命,什么莫要?打扰,全都抛诸脑后,脱口而?出:“别?再对我道谢了行不行?我不需要?你的?感谢,视作寻常般接受不好么?”

这是燕晴煦第一?次听见韩江容语气如此重地与人说话,愣了愣,也没有?明白他想说什么。不要?道谢,为何不要?道谢?受人好意却?不表谢意,岂非不明礼?什么又叫视作寻常般接受?

由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又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闹起了情绪,她也便不知该如何回应,微微歪头疑惑地对着他。话说出口,韩江容自己也觉得不该冲动,解释道:“没什么,你别?在意。”匆匆拿上?勺筷出了厨房。

燕晴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一?出是做什么。新炒的?菜还?在锅里,她找了盘子盛出来,也向着餐桌处去?了。

人到齐了,大家便开始动筷。席间燕晴煦多留意了韩江容几眼,他的?言谈举止似乎与平日无异,只是,每次看到她时神色都有?些奇怪,比如原本是在和别?人说笑,不经意与她对视,他面上?的?笑容就会消散,目光会垂下去?,但是再同他人说话的?时候,又会恢复先前?的?笑颜。

怎么回事?,又生?她的?气了?她哪里又惹他生?气了?男子真乃世上?最为难解之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