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看

见富察皇后更衣归来,纯懿知礼,起身再次行礼。

“娘娘宫里的糕点很是可口。”纯懿弯眉浅浅笑了一下,“甜度适中,其中那道桂花糖糕中应是糯米团掺着茶叶一道蒸熟罢,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茶叶香呢。”

富察皇后很是惊喜,与身边贴身女官相视而笑,又同纯懿亲切地说:“你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吃客。本宫从前未出阁时家中仆妇就是这样做的,一贯很是得本宫与夫人的欢心。那仆妇说这做法是源自江南的食谱,略作改动后更合咱们满人的口味,本宫一直很喜欢,在宫中也拿了方子叫膳房常做。不过兴许是茶叶味道重了些,和敬总是吃不惯,后来这道膳食也就渐渐不上桌了。”

“是呢。和敬公主还年幼,少沾些茶叶味也是好的。”

“你若是喜欢,本宫叫膳房把方子拿来给你,你回去后也可叫府中仆妇常做。”

“谢娘娘赏赐。”

富察皇后摆摆手:“坐吧,不必拘束着。本宫今日召你进宫,其实是为了舒嫔的事情。舒嫔自入宫后就颇得太后娘娘青眼,前几月更是由太后娘娘做主带着一道去了五台山,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

“是。京中命妇都赞伯母好福气,教养出了舒嫔娘娘如此妙人儿。”

“前几日五台山上传下消息,言舒嫔伺候太后有功,太后欲赏赐她一个大恩典。没想到,舒嫔实诚,竟是提了娘家姐姐,要太后给自家姐姐指一门亲事呢。”

纯懿没想到富察皇后会如此开门见山地说明意图。

她连忙起身,跪地行礼言自己僭越:“臣女何德何能,得太后娘娘赐婚。舒嫔娘娘是怜惜臣女,好意施予福气罢了。况且臣女尚有父孝在身,又须恪守女德,万不敢论及婚嫁事。”

“许是本宫说得不够婉转,吓着你了。”富察皇后并不介意,她见惯了女眷在她面前诚惶诚恐的模样。身份高低倾轧下来,换作她从前还未做宝亲王嫡福晋的时候,见了居上位的娘娘们,不也得这么提起精神应对着,生怕行错踏错。

“太后的意思是,你虽有父孝在身,然明年也就出孝了。女儿家相看婚事总要慢慢来,一时间也急不成事。不妨就从现在开始慢慢挑选,未来也好称你心意,不至于辱没你。”

“太后在五台山修行,逐步渐深,体悟道法其中精妙关窍,兴许到了明年也无凤驾回銮的打算,索性就把这桩差事交由本宫来做。本宫想着先见你一面,瞧瞧你的性情,再为你挑个般配的。你不必紧张,起来说话。”

“是。”纯懿起身,却是不敢再坐下了。

富察皇后又笑了,示意一旁的使女扶纯懿入座。

“你的确不必紧张。本宫前几日同皇上说起你的事,皇上也很在意呢。若非皇上提起,本宫还不知道,原来从你嫡亲额娘那边算起,皇上可是你的表舅舅。这样亲近的关系,放在寻常人家,你还得唤本宫一声表舅母呢。”

富察皇后主动拉近了关系。

只不过提起纯懿的舅家亲戚,那毕竟是爱新觉罗氏皇家宗室。三朝旧事,夺嫡党争,纯懿嫡亲的外祖家是斗败的那一方,几乎把全部的倚仗和底气都输得干干净净,人也是阶下囚,死得不光彩。这总会让纯懿心生不安。

“是。”

“你嘴上答应着,性情却不比方才见本宫时那般活泼了。想来还是吓着你了。”富察皇后无奈地摇摇头,和善的语气更甚了,仿佛是在对着她自己的女儿和敬公主轻言细语。

“无妨,今日你与本宫初相见,本宫又提起你的婚嫁,女儿家拘谨些也是正常。然本宫见你,很是欢喜,咱们二人是有缘份呢。今日你且先回去,待过些日子本宫再召你觐见。到时安排你见见养在宫中的几位宗室格格,她们与你都是表姐妹,年纪又相仿,你或许会与她们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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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见着可还满意?”富察皇后带着傅恒往花园里走。

“叶赫那拉氏格格姿容出众,进退得宜,难怪会得娘娘青睐。”傅恒的话密不透风,乍一听似乎是对纯懿印象平平,无有好感。不过他的耳朵根红透了,好像是泄露了少年郎君的心事。

“本宫是在问你,你是怎么看的。可没有问你,本宫如何喜欢她。”

“全凭娘娘做主。”还是一点儿苗头都问不出来。

富察皇后停住脚步:“春和——”

傅恒一听就知道,长姐要难得发难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嗔怪似的看着傅恒,火气刚起来就消下去了。她又说:“罢了罢了,从前在家中时额娘时时训导本宫,本宫为长姐,应当担起照顾弟弟们的责任。本宫都照看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好了,你且去当值罢,忙你的差事去,本宫自己在这儿走走。”

“微臣告退。”傅恒躬身作揖后离开。

锦瑟扶着富察皇后继续在院子里兜圈子。

“本宫原本还以为咱们春和于婚事上,就该如他处事待人那般一贯少年老成、自有主张,却不想他也如此羞怯,瞧着像姑娘,人家叶赫那拉家的格格都比他大方。真该让阿玛和额娘也看看,春和红着耳朵的模样。”

“实在是有好些年了罢,似乎从他抽条长个儿开始,本宫就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了。”富察皇后很是怀念地说,“也真好,这样的春和,才像是个年轻人呐。”

“娘娘倒是很喜欢叶赫那拉氏的格格。格格在娘娘跟前说话,娘娘您的笑容也如年少时那般明媚璀璨呢。”

锦瑟侍奉富察皇后的时间很长,说这话的确是有发言权。

富察皇后被她调侃了,于是拍了一记锦瑟的手背:“锦瑟,你总是会说话。本宫倒一时辨不清,你是在说格格的好处,还是在奉承本宫呢。”

女人哪有不喜欢旁人赞颂自己容色姝丽的?

“奴婢不敢。”

“或许这就是合了眼缘罢。纯懿格格同本宫年轻时的性情有些相似。端庄、温和,可若触及底线就犯执拗。这样的性情,不轻易伤人,却容易自伤。”

“皇上当年对本宫多有呵护关爱,遇事定要叫本宫放心倚仗他,如此这样好些年,才勉勉强强把本宫的性子给转过来。本宫实在是感恩皇上情深眷顾。如今见着这样一位后辈,本宫是实在希望纯懿格格也能遇上一位温润君子,谦和、宽容、良善,也教她生出放心,莫要独自支撑。咱们春和,可不一定有这样的深情。”

“傅恒大人样样都好,娘娘只是因自家弟弟而谦虚罢了。叶赫那拉氏格格若能与傅恒大人结成姻缘,那可是格格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锦瑟倒是很替主子护短。

“你啊,怎么跟小姑娘似的,也被春和那副好皮囊给蒙骗了去。那小子,腹黑得很,从小就爱闯祸。小时候阿玛与额娘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管教约束他。他现在哪里是改好了,分明是藏着一肚子坏水,面上故作正经相呢。本宫可要让皇上替阿玛、额娘好好管管他。”

富察皇后存了开玩笑的心思,伸出手指点了点锦瑟的额头,故意逆着她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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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回到纳兰府,首先去见了关氏。

关氏坐在方桌旁打珞子,苏嬷嬷站在一旁为她理线。

关氏见她进来,问道:“纯懿回来了。见过皇后娘娘,可还都顺利?”

“回伯母的话,一切都顺利。皇后娘娘很是慈爱,言语间多有亲近之意,纯懿告退时娘娘还赏赐了一柄如意与几盒膳房糕点。”纯懿接过苏嬷嬷手里的活儿,“娘娘召见纯懿,是为着舒嫔娘娘的善意。”

听到舒嫔娘娘四字,关氏似乎精神更足了些:“舒嫔娘娘说什么了?”

“舒嫔娘娘伺候太后娘娘有功,太后娘娘欲与她大恩典。舒嫔娘娘却唯独为家中姐姐求了姻缘。太后于五台山不便安排,就将此事托付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此次召见,是为了瞧看纯懿性情几何,日后好再作打算。”

纯懿一五一十将情况禀给关氏。

关氏闻言,反而蹙了眉头:“若是如此,皇后娘娘怎只召你一人觐见,却不见胜蕤呢?纵然姐妹间亦有亲疏远近,可舒嫔娘娘总不能只为你一人求姻缘而不顾及胜蕤吧。”

关氏往复杂里去想,许是联想到姐妹不睦、家宅不宁的案例上去了,怕舒嫔年纪轻,做事情没分寸,要惹得胜蕤多心,面色就忽然转入苍白。

纯懿不欲她多思,连忙伸手抚着关氏后背。

“伯母莫要多想。三姐姐曾多次随伯母出门赴宴,已是见过外头各家各府的夫人命妇们了。纯懿长在深闺,到了年龄又有父孝在身,不得出门赴宴席茶会。除去本亲族的夫人格格们外,旁的家族中见过纯懿的人实在不多。皇后娘娘对纯懿产生好奇,欲亲自瞧看探问也是有的。”

“舒嫔娘娘大家风范、办事稳妥,怎会漏下三姐姐,只说纯懿的事呢?更何况,即使是舒嫔娘娘疏忽了,太后与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望族,处事周到,治理后宫多年井然有序,想必也会多想这一层,不叫叶赫那拉氏多心。”

纯懿这样劝慰,关氏的脸色稍微好了些。

“纯懿,同你说实话,我一直都很在意胜蕤的感受。”关氏拍了拍纯懿的手背,忆起旧事,她的目光都更添了柔和宁静。

“你还是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抱到我这儿来了。我一手将你带大,打心底里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可胜蕤过继到夫君的名下时,已经五岁了。连带宁琇,你们三个孩子早早没了额娘,都格外早慧懂事。”

“胜蕤那时候抱着一只小白狗站在我的院子外面,抬着大而圆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明辨是非,懂得自己的身世际遇,只把我当伯母,不会与我如亲生母女般亲近了。”

“事实如此,我要承认,人心都是偏长的,对你们兄妹三人,我也有亲疏远近的排序。可就是这份自然而然的亲疏远近,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应当一碗水端平。待你如何,我就要待胜蕤如何。有时候甚至还要刻意超出许多。”

“纯懿,你一向懂事乖巧,你也明白的,从不因这种事情与我索求哭闹,从不与胜蕤争风吃醋。可你就是太懂事了,才让我觉得亏欠你愈深。”

“今日皇后娘娘召见你。你才走,我就怕胜蕤多心。差了苏嬷嬷送糕点去,苏嬷嬷见着胜蕤在房里安静作画,回来禀报,我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些。”

关氏这些年操持家事不容易,纯懿都看在眼里,也是发自内心地敬爱她。

“三姐姐也懂得慈母之心。伯母的确不必多虑。三姐姐心里一直都放着伯母,您在咱们心中的位子是与咱们亲额娘一样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皆是慈母之恩。您就是咱们的额娘。”纯懿只能如此说,尽可能安抚关氏的情绪。

纯懿陪着关氏打了好久的珞子。待到夕阳西沉时,关氏终于心情轻快了些。

她拿起一旁盘子里早就编好的几只璎珞递到纯懿手上:“你们兄妹三人,一人一个。端放的珞子是猛虎下山图纹,胜蕤的是花叶葳蕤图纹,纯懿你的是万事如意图纹。你回院子的时候顺带绕路去拿给他们俩吧。”

“是。纯懿代兄姊谢过伯母。”

纯懿拿着珞子走出去,正见着府里请来的医女从院子门前经过。

医女认得纯懿是府里的格格,就向她问安行礼,又与她说道:“纳兰夫人心思郁结,如此长久下去容易伤身。格格还是要另想法子为夫人舒缓愁绪才可。这服汤药只能起些安神助眠的效果,却不能治好根本。”

“我晓得了。夫人的药膳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格格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