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贺寿
已至腊月,京城十日里有七日都在飘雪。
关氏的生辰在腊月,日子还未到,苏完瓜尔佳氏宗族已遣族中子弟前来拜访并送上贺寿礼。
宁琇那日正有值勤差事,胜蕤、纯懿不可见外男,故而他们三人都没有前去陪坐说话。关氏独自在前院正厅见了娘家侄儿。
关氏兴致也并不高,只留人喝了两杯茶,传了一次膳房糕点,稍稍问过几句话就送人出去了,连午膳都未挽人留用。
待到生辰的正日子,纳兰府未摆宴席。
午膳是关氏领着三个孩子一道在正院用的,菜式花样稍比往日丰富了些,多加了两道蒙古甜点。
厨娘是满人,虽拿了地道正统的方子,可手艺还是不正宗,甜点的奶腥味略重,关氏吃了两勺便搁下不用了。
胜蕤忌口牛乳,只吃一旁摆着的酥皮肉挞。
好在纯懿和宁琇贯是爱吃牛乳做的糕点,多加的蒙古甜点倒很合他们二人的口味。
“我订了清乐教坊的女师傅来府上抚琴唱曲儿,你们若是有兴致,就陪我一道听听罢。”关氏未出阁时就养成的爱好,一直保留到了今时。
“那后头抚琴的女师傅与我是旧相识了。初见时我还未出阁,家中老太太做大寿,后辈孝顺就请了教坊戏班子来。她那时拜入教坊学琴,三年出师,跟着班子出来走场讨生活。苏完瓜尔佳氏下的单子,是她第一场演出。”
关氏提起故人,情绪明显积极了很多,仿佛年轻时的精力都随着琴曲回来了似的。
“她那个时候哪里有如今这么沉稳老练?初拨弦弹错了五个音,手都在发抖,曲子更是支离破碎而称不成是曲子了。好在老太太慈祥,并未怪罪,反而召到跟前问了年纪。咱们那老太太是郡主诰命,自幼养在王府深闺,从不见外人的,哪知外头人情冷暖、生活不易呢?天命之年忽然见着这么个年轻的可怜姑娘,心生怜悯,于是又赐下一对步摇作安抚。”
纯懿安静地听着。
“后来老太太每次听教坊班子的曲儿,都要让管家特意问一声,骆姑娘在其中吗?”
关氏模仿着她娘家老太太的语气,故意压低了声音变得华丽而略带嘶哑,倒的确有些老人家的音色在。
“原以为我出阁后再也见不到骆师傅了,不想那年我在府中过生辰,大人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我爱听曲儿,就让管家去教坊寻了班子来府里演奏。我那时候还怀着美岱呢,一听琴音清越如月光鸣泉,熟悉得很,走近看了才发现竟是骆师傅。是有缘份呐。”
“伯父伯母情意笃厚。”纯懿倒是会抓重点。
关氏似乎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这些年府上办了几场白事,忌讳多着。加上你们兄妹几个心里不痛快,我看着也难受,已有好多年都没请教坊上门了。今年想起来再去请,听说骆师傅早已成名收学徒了,寻常的宴席都请不到她来抚琴助兴。管家拿了名帖寻过去,没成想骆师傅倒是主动答允了。”
“骆师傅也是看重她与伯母的缘分。”
“是啊。这世上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即使是只在人群里见上一面,那也是好大的缘分了。”
关氏的欣喜之意稍稍淡了些,平白生出几分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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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间间隔休息,纯懿同关氏说了一声,起身往后院去加一件绒袄。
她从正院往自己的院子去,本是绕着花园西边的路走的,只是今日洒扫路面的包衣使女同她说西边那条石子路积雪未除,湿滑得很,她这才绕路走了花园东侧靠近书房及前院的路。
纯懿走过书房后头的竹林路,闻到一股烧火的味道。她心里一惊,怕是哪里看管不慎走水了,她正要让身边使女去唤人扑救,却觉着那焦味道似是从书房里透出来的。
书房中存着纳兰家几代人收下来的藏书。其中不乏曾祖父纳兰明珠当年收藏的孤本珍品,与伯祖父纳兰容若未另辟府前写下的许多诗文原稿。
倘若书房走水,损失将难以估计。
因此书房是由专人看护负责的,断不能容此类事情发生。
如今一股烧焦味道,怕是事有蹊跷。
书房内间的雕栏花窗正支着,纯懿凑近看进去,透过窗格下的空隙瞧见竟是兄长宁琇在房中烧东西——似是一些宣纸被搁在火盆里,火盆燃得旺盛,火舌腾起来不一会儿就吞没了那些纸张。
宁琇把那些纸稿都丢进火盆里,用一旁搁着的火钳扒拉几下,让它们都扑上火星子,渐渐都烧成灰烬。
纯懿不自觉地蹙眉,心思一动,却还是放缓脚步退后几步,就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带着使女走远了。
“方才的事,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纯懿更衣时特意提醒了使女一句。
“是,奴婢明白。”
“去把内室我惯用的那把琵琶抱上。”
“是。”
纯懿为了关氏的生辰,特意提前几周准备了琵琶琴曲作贺礼。曲子是照着古籍中所载的《春江花月夜·反常琵琶》而手工修复新谱的,纯懿为这琴谱还特意写信去请教了长姐美岱。
长姐叶赫那拉·美岱远嫁博罗和硕,在收到纯懿的来信后,立即翻出随嫁妆一起带走的自己未出阁时作的一些琵琶曲谱,还附了关于琴谱的详细说明,随信一道寄回京城。
在回信中美岱为关氏祝寿,更特意嘱咐纯懿要将琴谱的第三部分略作改动,去除其中伤春悲秋的闺怨之调,使意境渐入平和开阔、澄明致远。此中又是为人女儿的一番良苦用心。
纯懿在房中练习多日,今日就要在关氏面前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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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纯懿回到正院,第三折戏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原先一直在座的胜蕤不知去向,倒是用过午膳就请辞回书房温书的宁琇坐在关氏下首,听戏正入迷。
关氏见她来了,伸手招她入座:“你来得还巧,最精彩的唱段刚要开始,不算是错过了。”
她又见到纯懿身后使女抱着琵琶,眼中不掩惊喜:“纯懿,你待会儿是要弹琵琶?”
纯懿点头称是。
关氏很高兴,让她坐下,又同身后苏嬷嬷说,“同教坊说一声,第三折戏与第四折戏间的休整可再长一些,五格格要奏琵琶。”
待到第三折戏落幕,教坊的人退下,骆师傅得了关氏特许于下首同坐。
纯懿坐到庭室正中间,抱了琵琶调整了音高,才说:“伯母,纯懿贺您寿辰,特意给长姐去信讨要琴谱。长姐回得很是爽快,连着她珍藏多年的那些旧谱一道,命人抄录了寄回来。纯懿待会儿要弹的曲子,是长姐依着古籍自己修复的《春江花月夜·反常琵琶》。纯懿借姐姐的琴谱祝伯母身体安泰、万事如意。”
“好,好。”
四下里一片安静。
纯懿早已将琴曲记于脑中,多日苦练更是让手指都仿佛有了记忆。
她起手熟练,带着浓浓的自信。
几下轮指过后,她忽觉得场上气氛有些变换。
她分了心神去关注周围环境,发觉关氏及骆师傅神色自若、并无异样。而兄长宁琇面上看似平静无波,袖口手指却紧握成拳,手背处几道筋向上突起,动摇起伏不定,仿佛正在极力隐忍克制着什么。
纯懿如此一分心,手上不免错弹几个音,她不得不回了神,抚弦几下,流水般倾泻而下的琴音稍许抚平了她的心绪。她不再去关注宁琇的动静,而是专注于膝上的琵琶,努力将长姐信中教导的曲调情绪极尽演绎诠释出来。
从前多次练习,她只追求手上功夫熟练,如今真的沉下心去弹奏,她倒另品味出曲谱音阶之间,长姐倾注其中的私人情绪。
长姐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修改其中部分段落,背后的深意纯懿此时才真正领悟。
信中长姐只说,第三部分闺怨过重,有失端庄,难登大雅之堂,且也不贴合寿礼情境。如今纯懿再次回想旧谱旋律,才明白,那表面听起来轻浮幼稚的闺怨愁绪,若是落在关氏的耳中,该多么像妇人声嘶怨念。
关氏膝下四个女儿,除去舒嫔娘娘入宫之外,其余皆是随夫君于任上,不在京城久居。关氏若能想起这曲谱是长女于闺中所作也就罢了,倘若不知,那怕是会让关氏误会女儿婚后生活存龃龉,并不幸福美满,于关氏又要添上几分心忧,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一曲罢了,纯懿自己倒是深陷其中抽不开身了。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女声清亮爽快,略带几分调笑捉弄。
在座众人循声向门口看去,见得来人身份后都是惊喜万分。
“二姐姐——”纯懿因坐在屋室中间演奏琵琶曲的缘故,离屋门口最近,最先唤出来人身份。
叶赫那拉·美珊风尘仆仆而来,眼睛却很明亮有力,带着淡淡笑意。
她由同行的郎君扶着走进屋子里,伸手先摸了摸纯懿的额头:“五格格才华横溢,颇似长姐风华,我乍一听还以为是长姐回来弹琵琶了呢。”
“小姨安好。”美珊身边的儒雅郎君向纯懿躬身作揖问好。
纯懿这才知道这位郎君就是二姐美珊的丈夫希布禅。她也起身回礼:“二姐夫安好。”
屋子里又是一通的行礼拜见。骆师傅此时便知趣起身告退,回院子里与教坊戏班一道□□乐器去了。
待众人坐定,关氏笑着斥美珊说:“你我母女拜别良久,我倒觉得你口齿越发伶俐了。方才你进来时说你妹妹什么话来着?”
“额娘明鉴,女儿是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不过是在外头听了妹妹的琵琶曲,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罢了,哪里就是在说五妹妹了。更何况,咱们家五格格家世、姿容、性情、才学,每一样都是顶好的。自然是只有旁人曲误,欲得咱们五格格怜顾。”
纯懿连忙嚷不平:“二姐姐分明是在打趣纯懿忙乱弹错了音。伯母,二姐姐她笑话我。”
关氏也开腔帮纯懿:“你们听听,二格格字字珠玑,哪里是不会说话了。”
屋内一时笑语连连,气氛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