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丧恸

冬日将尽,春华已至。

美珊递过来消息,言她已诊出两个月的身孕。

因希布禅的额娘尚在靖州老宅,且她年事已高,受不住舟车劳顿,无法入京看护儿媳身孕。于是关氏被请去照料美珊身孕。

只是纳兰府上还有三个未成家的孩子,关氏不能将他们舍下,两边都麻烦得很。

最后还是希布禅退让,许诺美珊养胎期间就在娘家纳兰府住下,希布禅也随她一道住在岳丈家。

希布禅住在纳兰府自然是给府上二位格格造成麻烦。

好在希布禅公务繁忙,平日里不常在府上,即使是休沐在家,他也知趣避嫌,不往后院及园子里去。

纯懿与胜蕤也不去书房了,若是有想看的书,就让兄长宁琇去拿来。

如此两相安好,家宅和睦,关氏看着满意,美珊也心神安定平和,身形一天天地圆润起来。

四月里的时候,弘鼎府上遣人来传消息,是讣告——

弘鼎福晋巴林讷穆氏薨了。

消息实在是来得突然,纯懿与胜蕤都毫无准备。

过去几月,她们从未听到巴林讷穆氏患病卧床的消息。

甚至纯懿在三月里入宫见富察皇后时,还在一众宗室命妇中与巴林讷穆氏打过招呼。

可人却就是这么突然没了。

胜蕤轻叹一口气,伸手握住纯懿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亲眷一场,你我总还是要过府吊唁。也不知是什么病症原因,竟是这般来势凶猛。福晋往日里总持一副直言直语快心肠,面冷心热,不是做作人,我倒是对她很有好感。原以为往后日子还长,有的是工夫深交往来……唉。”

“听了消息我实在心里难受。福晋是性情中人,说话做事都是蒙古草原上的爽利气象。”纯懿也皱眉叹气,忍不住心酸,流露出真实伤感。

纯懿:“上次在长春宫拜见皇后娘娘时,我是与她同乘一匹马车归来的。福晋在车上还与我说,她今年盛夏要带着已成年的吉兴、延瑞和延恒回草原上探望她阿玛呢。”

“福晋的阿玛布坦大人从察哈尔总管任上退下后,就回草原养了马群,整日里毛革裹身,天地为家,四处游荡做些寻常牧马人的活儿。福晋还说要挑几匹性子温顺聪颖的马驹回京,给咱们兄妹几个作生辰礼物。”

纯懿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姊妹俩彻底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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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弘鼎府上吊唁,纯懿与胜蕤方知,福晋巴林讷穆氏是得了未明的急症,倒下后于床上躺了两三天就忽然没了的。

福晋所出的四子女实在是伤心。

长子吉兴是已经娶了福晋生育过一个女儿了,还是伏在灵前哭得满脸涨红,直拿衣袖去抹眼泪。

延瑞、延恒稍许收敛克制些,但也双眼红肿,眼下一片青黑,是睡眠不足之症。

吉兴的女儿多敏格格还不知事,才会扶着墙蹒跚走几步路。

她由额娘拉着跪在后头。见着阿玛在最前面哭得毫无模样可言,她慢吞吞起身,扶着一众长辈的膝盖和腿跌跌撞撞往前走,最后扑倒在吉兴怀里。

吉兴于巨大悲痛中分神看向女儿多敏格格,后者伸手摸上她阿玛的脸,一本正经地替他拭眼泪。

小格格这样的举动,又是惹了一片泪水悲号。

纯懿就跪在吉兴福晋身侧,吉兴福晋叹气低声道:“多敏格格还小,什么都不懂。她不明白她阿玛心里的悲恸大伤。咱们爷是福晋生下的第四个孩子,可是除去前头果拉尔格格作姐姐,他的两位兄长都是未足岁而夭折。”

“得了咱们爷之后,福晋可是把咱们爷看护得紧紧的,恨不得日日都捧在眼前,几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不容许出半点差错。他们母子感情深厚。因而这几日,爷实在是心伤过度。”

纯懿与福晋的孩子都见过面,还算能说上几句话的关系。可如此惨状,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作安慰才好。

她只轻轻扯了扯福晋膝下独女果拉尔的衣袖,低声说道:“格格还须得节哀。您是福晋的长女,几位少爷一向敬重您的主意,事情这样,还得由您在兄弟姊妹当中作主心骨。”

“纯懿格格放心,吾晓得分寸的。”果拉尔的嗓子也已经哭哑了,说话时是勉强扯着声音作答。她的脸颊肿得很厉害,整个人面色虚白,虽扑了粉作修饰,可仍是难掩憔悴,她的手反过来扶着纯懿时都在微微发颤。

胜蕤与纯懿一道走的时候,胜蕤小声说与纯懿听:“我才知道,果拉尔格格半月前刚刚失了幼子。那孩子一直养得康健活泼,很是讨人喜欢,可春日里贪凉着了风,持续高热不退,几贴药下去都没见效果,竟是就这样没救回来。格格为着儿子的事情,已是心力交瘁,却不想又遭逢额娘薨逝——实在是打击太大了。”

纯懿也是唏嘘不已:“我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胜蕤犹豫了一下,面上有几分纠结,最后还是托盘而出:“格格自夫家带来的包衣还说,格格的夫君当年纳了妾侍入府。那妾侍受宠得很,于格格之后接连产子,如今膝下已有一双儿女。格格心善,允准那双儿女养在那妾侍身边,如今怕是要纵出祸患来了。”

“福晋生前说起过的,果拉尔格格生育儿子时,产程艰难,身子受了罪。往后怕是再要诞育子嗣就有些不顺了。格格持重端方,得福晋真传,处理家务事应当是于她无困难的。只是这重重打击,走出来实在是要花些时间。”

“是啊。娘家、夫家,两处的事情都压在格格身上。实在是处境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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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美霖写家书寄回。

关氏收到信后,情绪蓦然消沉下去了。短短十数天内,她原本养得愈发丰润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凹陷下去。

医女为她诊脉,出来后直向美珊摇头:“夫人忧思过度,安神汤还是得继续喝。且吾要调整方子,往里面再添几味补气的药材。”

“怎会如此?”

最先发现问题可能是来自美霖家书的人,是胜蕤。

她虽素日里话不多,也总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门,可她眼光毒辣,看事情极准,观察力也超出寻常人几倍。

她如此一提,家中旁人也觉得有道理。

美霖寄来的家书只有关氏一人读过,若说是家书里写的内容教关氏心情淤塞,很有可能。

“若是如此,最好还是能把美霖的家书拿来咱们看一看。可是……”美珊还是心有顾虑,“额娘既然不把信拿给咱们看,那就说明她不愿意咱们读到信里头的内容。咱们要是使了手段偷偷拿过来看了,就是违逆额娘的心意。”

纯懿也点头说是:“伯母这样做,总有她的深意。”

待美珊走后,胜蕤看向纯懿:“你若是想知道,倒不如你主动开口去问伯母。她一向有事不避你,如今吞吞吐吐将事情藏在自己心里,只怕还是顾虑二姐姐身怀有孕,情绪不可波动,这才连你也瞒着不说。”

“也有可能这事情扯上夫妻相处之道,伯母不便说与我这未嫁女说。可不管怎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伯母日渐消瘦下去。我昨儿去向她请安,苏嬷嬷为她梳头绾发,我见着她鬓边生出好几缕银丝,眼角也隐隐发黑,布着皱纹。难见从前保养得宜、生活优渥的贵妇模样了。”

“行。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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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氏坐在铜镜前,随意往发髻上簪了两支珠花。

纯懿站在她身后捧着篦子,看着那颜色显然不相称的两支珠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伯母,簪那支玉蝴蝶穿海棠的步摇吧。”

关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铜镜里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形,还未发现发饰打扮上的不妥之处。

苏嬷嬷也一早就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把手上捧着的盘子放在后头使女手上,自己上前将关氏头上一支宝蓝色的珠花拆下来,到宝石匣子里找出纯懿说的那支玉蝴蝶穿海棠步摇,簪进了关氏的发髻中:“格格说的是,这支步摇戴着好看。”

关氏轻轻偏过头,手指抚上步摇尾端垂下的珠串流苏,随口说:“是还不错。”

她扶着桌角起身,苏嬷嬷伺候她换上一身青褐色旗装。

“粿儿退下罢。”关氏对小使女吩咐道。

“是。”

待粿儿将房门掩上,关氏抬起茶盏,轻轻将杯盖从碗沿上拿开。她看着热气轻缓腾起延伸,就将杯盖凑近了些眼睛,慢悠悠地用花茶熏眼以明目。

“夫人,奴婢给您拿条热巾子来敷眼睛,可好?”

“待会儿罢。”关氏这几日要查手底下嫁妆铺子庄子的帐,眼睛用得有些伤,连给美珊腹中外孙准备的衣裳绣品都暂且搁下不做了,“格格寻我有什么事?”

纯懿开门见山:“姐姐们与纯懿发觉伯母这几日精神不似从前旺盛,想着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伯母不愿意同我们说,只能由我来问问您。”

“没什么,夏暑难消——”

“可是美霖姐姐寄回的信不妥?”

关氏与纯懿同时开口,话都撞到一起了。

关氏面色微僵,又连连摇头:“不是。不干美霖的事。”

“伯母您不与我们说,是为了让美珊姐姐安心养胎。可您的面色一日日苍白消瘦,精力也不大好,前几日为着查帐本的事儿,还传了两次医女。”

“您以为只派您院里负责洒扫的包衣丫头去唤医女,咱们几个姐妹就真的不知道了?美珊姐姐孕中本就多思,您又刻意遮掩隐瞒,更是让她疑心。如此种种,怎能让美珊姐姐真正放心呢?”

关氏难以启齿:“这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伯母只要回我,这事重不重要,处理起来麻烦不麻烦,便好。”

关氏:“说是不重要,可实在麻烦,于美霖也不是小事。”

纯懿不听,直接说道:“多罗愉郡王弘庆,他的阿玛——愉恪郡王允禑曾领皇上手谕代为巡视外藩蒙古科尔沁部六旗、巴林部二旗、乌珠穆沁部二旗。”

“当时弘庆年仅六岁,亦骑一匹蒙古马驹,与其阿玛同行。时人皆言‘愉郡王世子本事了得,有爱新觉罗氏英伟气象’。传闻弘庆那时与科尔沁部王帐下一格格玩得很投契,分别时二人还依依不舍——”

纯懿把自己从孝敏格格那里无意间听到的话转述与关氏听。

关氏藏不住事,闻言果然面色大变:“美霖说的,竟都是真的。”

纯懿反问:“多罗愉郡王果然于科尔沁部有一红颜知己?”

关氏颓然,不再强撑无事状:“是。美霖信中说,愉郡王与那博尔济吉特氏格格来往密切。格格时常过府交游,与愉郡王比武、赛马、出猎……美霖出嫁一年,于郡王府事事颇受冷遇。”

“据宫中格格说,当年愉恪郡王福晋瓜尔佳氏曾开口向太后请旨,使太后为弘庆及那科尔沁部格格博尔济吉特氏赐婚。然而太后以此事牵扯前朝政事、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拒绝了瓜尔佳氏的请求。随后乾隆六年大选,太后将美霖姐姐赐婚与弘庆。”

“其中还有这般曲折弯绕……”关氏喃喃低语。

“是。”

背后牵扯出来的事情可深,纯懿不愿让关氏听后徒增烦恼,于是特意隐去了。

科尔沁部格格代表外藩蒙古,身份尊贵,意义重大,倘若不能为后宫嫔妃,也不可随意与宗室子弟赐作婚配。

这几年宫中并无博尔济吉特氏女子,且公主及宗室格格嫁去蒙古的也很少。

怕是皇上因为什么原因,而对于皇族中的满蒙联姻谨慎着,太后才会不顾愉恪郡王府脸面,断然拒绝福晋瓜尔佳氏。

“那可该怎么办啊?”关氏慌乱起来,骂不得赐下这桩婚事的皇帝与太后,只能说是自家女儿没有福气,摊上这么一件烦心事。

纯懿知道关氏此时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支柱,于是她言之凿凿:“弘庆已娶嫡福晋,婚事是皇太后金口玉言赐下的,怎可儿戏?”

“况且科尔沁部格格地位高贵,弘庆已有嫡福晋,那格格断然不可能受着委屈作侧福晋。”

“依纯懿看,弘庆与科尔沁部格格只是寻常友人交往,这情分待到格格出嫁为人妇后便也就慢慢淡了,实在不算什么难堪事。美霖姐姐温婉知礼、性情至柔,日子还长,她总会有办法让弘庆心意转圜。”

关氏:“可你分明刚才说了,那愉恪郡王福晋曾开口求太后为他们赐婚,怎会只是寻常友人交情?”

“两个孩子关系要好。作长辈的看了,难免会觉得倘若配作夫妻,该是如何好的天作姻缘。可长辈也会乱点鸳鸯谱啊。两家孩子根本没往那处去想——或者说,两人感情根本还没发展到那一步。若是真的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凑作夫妻姻缘,那么接着处下去也好,情感兴许会比寻常夫妻深。可若是就各自婚嫁错过了,那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纯懿说这话,实在是在温言软语哄骗着关氏。她自己都不信这些话。

可关氏性子淳良敦厚,竟然真的点头听信了,又或者她不得不自欺欺人,求得心中片刻慰藉。

“好吧,但愿如你所说吧。”

“当然是这样。”纯懿扬起恬静和睦的微笑。

看着关氏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她才勉强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