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求娶

富察·傅恒自皇宫回府后即前往正院拜见额娘伊尔根觉罗氏及继祖母博尔济吉特氏。

“孙子给祖母请安,给额娘请安,给喜塔拉妈妈请安。”

喜塔拉氏偏过身,未敢受傅恒执的晚辈礼。

“春和孝顺懂事,对你处处恭敬礼遇,你受下这礼也无妨。”博尔济吉特氏看向下首的喜塔拉氏,语气淡淡,不露喜怒。

喜塔拉氏却是连忙起身朝博尔济吉特氏跪下直言不敢。

傅恒的祖父米思翰起初娶嫡福晋穆溪觉罗氏,纳侧福晋喜塔拉氏,侧福晋李佳氏,一并设置三位妾侍。

穆溪觉罗氏与李佳氏身子不大好,先于米思翰去世了。

嫡福晋穆溪觉罗氏过身后,米思翰又娶了蒙古巴林右翼旗格格博尔济吉特氏为继妻。

那三位妾侍多年无所出,待到米思翰去世,儿子李荣保继承富察府后,她们再留在府中也实在地位尴尬,奴不是奴,妾不是妾,于是得了博尔济吉特氏允准,一道迁去庄子上住。

博尔济吉特氏慈悲,放她们自由身,使她们从此与富察氏再无瓜葛。她们各自膝下还收养了儿子女儿,如今有后辈奉养,舒舒服服作老祖宗。

只有喜塔拉氏多年陪伴博尔济吉特氏身侧。

傅恒不管祖母与喜塔腊妈妈之间的恩怨纠葛。

他今日前来郑重请安,是有要事要禀告祖母与额娘。

“祖母,额娘,春和欲向皇上开口,求娶纳兰府格格为福晋。故今日前来首先取得祖母及额娘答允。”傅恒跪在二人面前,说出内心情愿,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而庄重,带有作出终身承诺的意思,“叶赫那拉氏格格出身名门,钟灵毓秀,端静持重,品行高贵,为皇后娘娘所赏识钟爱,堪为我富察氏福晋。”

博尔济吉特氏不说话,似笑非笑看向儿媳伊尔根觉罗氏:“觉罗氏,小九的话,你这么说?”

喜塔拉氏看似喝茶,实则不动声色关注着博尔济吉特氏与伊尔根觉罗氏的神情。

博尔济吉特氏如此这般不开口作答,就凭喜塔拉氏多年对她的了解,她已经向傅恒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的确也该是这样。博尔济吉特氏曾在喜塔拉氏面前漏过消息,她欲在自己娘家姻亲中为傅恒挑一门称心婚事,若是能娶巴林部二旗的格格也是很好。

可如今傅恒自己跑过来,直接跪下说要求娶叶赫那拉氏的女儿,实在是违逆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意——如今就要看伊尔根觉罗氏如何回应傅恒了。

“春和,你方才说,皇后娘娘钟爱叶赫那拉氏格格。那吾问你,求娶此女,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伊尔根觉罗氏如此说话,自然是算不上正面作回应了,甚至还把问题抛回给了傅恒。

傅恒当如何作答——喜塔拉氏揣测着。

倘若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那伊尔根觉罗氏与博尔济吉特氏许是不会开口反对了。可若是说是傅恒自己的意思,难免要遭遇挫败了——前阵子博尔济吉特氏可是有意相看自己娘家姻亲的女儿,傅恒不会没有察觉。

如今这局面摆在这里,即使是博尔济吉特氏松口让那叶赫那拉氏格格入府,可博尔济吉特氏有自己中意的人选在先,依着她的性子,难保不会对叶赫那拉氏格格有先入为主的成见。那可就于那格格不利了。

被博尔济吉特氏盯上——喜塔拉氏不免有些心疼那位素未谋面的叶赫那拉氏格格。

“是儿子自己的意思。”傅恒又一躬身,起身后镇静作答,“皇后娘娘多次召叶赫那拉氏格格入宫觐见,吾也曾领受差事去纳兰府护送格格入宫。若是如此说来,实在是傅恒唐突冒犯了格格,且辜负皇后娘娘信任,竟于值守任上分心去留意格格姿容及进退礼节……”

“吾孙春和也不过如此,竟轻易为女子外貌所打动。你于叶赫那拉氏格格的倾慕垂青,实在是肤浅片面。”博尔济吉特氏毫不客气地打断傅恒的话,就差把见色起意四字冠在他头上了。

傅恒愣住了,他没有意料到祖母的话会说得这样不留情面。

他开口欲再说,博尔济吉特氏却摆手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听了。

“既然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那就不足提了。吾之前为春和相看了舒穆禄氏及钮祜禄氏府上女子,倒都是文雅知礼,很不错的。”

“外藩蒙古草原上巴林部的格格们也都长成。巴林部二旗与吾有亲眷关系,若能结成亲家,是再好不过的满蒙联姻实例了。”

“伊尔根觉罗氏,过两日你要入宫拜见皇后娘娘,不妨把名册递上去让娘娘帮着挑一挑——”博尔济吉特氏侧过身同伊尔根觉罗氏交代道。

伊尔根觉罗氏忍着笑,勉强应了一声:“是。”

傅恒见到额娘这模样,哪里还会不明白,他急急扭头转向博尔济吉特氏:“祖母——”语气中罕见地混杂着焦急、嗔怪、好笑与无奈几种情绪。

老太太指着他说道:“如何?”

“额娘还是快快饶过春和,顺了他的意思,莫要再逗他玩了。”伊尔根觉罗氏笑得弯了眼,她一贯是演不了戏的,“不过,儿媳也是许久没见春和这副模样了。急吼吼的,倒有些少年郎的稚气莽撞了。仿佛若是额娘与吾不松口,你就要入宫直接求到皇后娘娘以及皇上跟前去似的。为了那格格,值得吗?”

“那祖母与额娘便是……”傅恒见事情似乎有转机,眼睛也微微发亮起来。

博尔济吉特氏颔首:“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不管长辈旁人算得如何周到,岳家如何能给你仕途添助力、裨益,如何于家族前程最好,那也比不上你自己真心喜欢。吾与你额娘一贯疼爱你,如何会不称你心意呢?”

“何况皇后娘娘之前见咱们时也提起过那位格格,娘娘对她赞不绝口,言语上也多有暗示,教咱们可以为你留意着。那格格又是明氏女,出身名门、身份高贵。故而于家世人品性情上咱们都是不顾虑的。只希望是你真心喜欢就好。”

博尔济吉特氏顿了顿,又眼光直直看向傅恒。

“皇后娘娘定也与你提起过此事。皇后娘娘话说到哪个份儿上,吾不知。然吾还是要向你再确认一遍——求娶叶赫那拉氏格格,是你自己的意思?”

“富察·傅恒,求娶叶赫那拉氏格格,愿与格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此生同心同德,永不离弃。”傅恒向博尔济吉特氏叩头行大礼,如此郑重承诺。

博尔济吉特氏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好。有富察氏男儿的气度。”

她的视线从傅恒身上挪开,从喜塔拉氏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转过一圈又落回到傅恒身上。

“春和,皇后娘娘早与吾及你额娘提起此事,于这桩婚事,我们都是早就首肯的。方才吾几番苛刻刁难你,还故意提起舒穆禄氏、博尔济吉特氏及钮祜禄氏女眷,并非是于叶赫那拉氏格格有不满之意。”

“此举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汝求得叶赫那拉氏女的不易,教你懂得珍惜与嫡福晋结发为夫妻的美满姻缘。你可懂?”

“是。孙儿懂得。嫡福晋离家去父母,来归富察氏,为吾富察媳,勤谨端敏,大气宽和。嫡福晋代孙儿奉养祖母额娘,维系宗族交往,打理宅院庄铺,还要诞育子嗣,教养儿女,操持家事。吾为其夫君,当时时事事顾及嫡福晋,夫妻同心,万不可旁出不该有的心思。”

博尔济吉特氏听傅恒这样说,很是欣慰:“你能明白嫡福晋的不易,祖母很是高兴。”

“嫡福晋嫁与你为妇人之前,她也是父母兄长娇宠疼爱的掌上明珠。她有她的岁月安好,她是为了你而心甘情愿地离开她熟悉的家庭,与你一道生活,礼遇你的友人,敬爱你的亲人,保护你的家族。”

“你要把她对你的好,都加倍施与她的身上。结发夫妻的恩情,吾三言两语也说不尽,就要靠你日后自己领悟体会践行了。”

“是。”

“好了,你且退下罢。好好想想明日见了皇上,要怎么开口教他给你赐婚。”

“是。”

“伊尔根觉罗氏,扶吾去榻上眯一会儿。”博尔济吉特氏由嬷嬷扶起来,缓缓往后房走去,儿媳伊尔根觉罗氏几步跟上去,走到另一边搀住她的手臂。

见状,喜塔拉氏行礼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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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塔拉氏在园子里追上傅恒的脚步。

“喜塔拉妈妈。”傅恒作揖行礼,喜塔拉氏也蹲身回礼。

“喜塔拉妈妈可有事情?”傅恒恭谨地问道。

喜塔拉氏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傅恒,又将头低下去——

多年受博尔济吉特氏挫磨,她早已习惯放低姿态,卑微处世,即便是在富察氏晚辈面前,她也惯于伏低做小——

她想了想,选择了自认稳妥的方式开口说:“春和当真于叶赫那拉氏格格有意?”

“傅恒不明白喜塔拉妈妈此言何意?”

傅恒如此回应,喜塔拉氏下意识不敢再多问了。

她唯唯诺诺地颠来倒去说了好几句话:“不不不,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实在怕你是受了……的压力,才……”

“傅恒的确心悦叶赫那拉氏格格,然傅恒还未向皇上开口求娶赐婚,此言传出去实在不雅,也有损叶赫那拉氏格格名声。还请喜塔拉妈妈代为保守。”

傅恒居高临下看着祖父米思翰的侧福晋。

对于喜塔拉氏与祖母博尔济吉特氏的多年恩怨,傅恒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虽然他明面上从未涉及其中——富察氏也绝不容许他如此年华正好的青年郎君牵扯到女流之辈的后院争斗之中——但他心里从来都站在祖母博尔济吉特氏一边。

不为别的,只为幼时祖父和父亲教导他的那句话:“富察氏男儿爱重嫡妻。”

傅恒的祖父与阿玛都有妾侍。

祖父当年纳了侧福晋,而阿玛并未抬举侧福晋。

祖父膝下无庶出子女,四子皆是结发嫡福晋穆溪觉罗氏所出。博尔济吉特氏为续弦继福晋,诞育了两个女儿。

阿玛膝下子女众多,其中好几个都是妾侍所出,自幼养在额娘觉罗氏身边,对觉罗氏敬若亲母、从未违逆。

祖父与阿玛对待庶出子女、侧福晋及妾侍持了不同态度,行了不同做法:

祖父抬举了侧福晋,却只容许嫡出子女降生。

阿玛压制妾侍地位,让她们都跪伏于额娘脚边,却也有多位庶出子女——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额娘觉罗氏早年只生育长姐一女、其后多年无所出的缘故,阿玛才不得已有了庶出的儿子,指望靠他们继承富察氏香火。

傅恒对于这两种做法,说不上哪种好,哪种不好。但他隐隐觉得,在此事上,自己应该做不同于祖父和阿玛的事情——

他此生或许只会有一位嫡福晋,他只会与嫡福晋恩爱相伴到白头终老,他只会与嫡福晋诞育儿女。

若是不幸没有子女缘分,那也无妨,不必为了诞育子嗣而纳取侍妾。富察氏并非是倚靠他一脉单传,兄长们都已为宗族开枝散叶。他即使是命中无子女,也不算是不孝。

如此就够了,已经够了,这样的生活,足够美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