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相见

纯懿向来在桩桩件件的事情上直觉敏锐、眼光独到。

对于富察皇后想要定下她做傅恒福晋的打算,她也并非全无觉察。

只是叶赫那拉氏毕竟门庭衰败了。纯懿又不是那种自大狂妄的人。她知道今时今日的叶赫那拉氏与富察家在门楣上的差距。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从不痴心妄想。只要富察皇后没有挑明,她就权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直到某一天,宁琇忽然像是与傅恒交好了,将他带到府上做客。

关氏身边的使女粿儿前来向纯懿及胜蕤通传:“今日少爷携了傅恒大人过府交游,夫人嘱咐二位格格应当避开园子及外院,以免撞上大人。”

胜蕤应了一声,打发粿儿出去了。

“傅恒大人怎会与端放走得如此亲近?”美珊与两个妹妹待在一道,只嘴上如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心里根本没有当一回事,“我记着傅恒大人屡屡升迁,且日后应当是要从军伍的,与咱们家端放应当不是一路人。”

“谁知道呢?都是八旗子弟,面上的来往总是免不了。况且前几日渌水亭府那边不是递来消息,说今日瞻岱堂兄也要来的吗?叶赫那拉氏年轻一辈的嫡系今日都在,傅恒大人过府拜访,应该也是代表富察氏与叶赫那拉氏亲近交好,结下善缘罢。”

胜蕤难得说了这么一长串话。

纯懿执棋子的手略微顿了顿,她没说什么,一瞬迟疑后又恢复正常。

她的静默其实已经是反常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回去了。看着你们两人下棋实在是费脑子。明明有简单明白的选择却不做,硬要去提前几步布下算计,圈套中带着圈套,陷阱里还有陷阱,实在是难理解。可见我肚子里的孩子日后与我一样,也会是个臭棋篓子。我要回去喝安胎药了,你们接着下。”美珊笑着打趣道。

她由使女扶着起身,一手半护半托着腹部,慢悠悠往外面走。

美珊的月份大了,样样事情都要小心。

关氏最好希望她足不出户,可她孕中实在耐不住寂寞,总要找两个妹妹说话。

关氏同纯懿及胜蕤说,要她们二人体谅,最好主动去美珊院子里坐,不要让美珊来找她们俩。可是医女说,孕妇走动走动是好的,于日后生产有利,关氏这才作罢。

胜蕤搁下棋子,拿过手边茶盏往茶水里撒了两粒茉莉鲜花:“你总是喝不惯茉莉花茶的味道,我就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你不介意吧?”

“无妨。”

胜蕤见纯懿心思淡淡,右手指尖摩挲着白玉棋子,视线虽落在棋盘上,但并非作沉思计算之状,心神明显已经不放在棋局上了。

“下过这盘棋,你去前院看看吧。”胜蕤语气平淡。

纯懿应了声,没问胜蕤为何这么说,也没问胜蕤到底知道多少,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胜蕤一向细致,善察言观色,细微处琐碎痕迹征兆往往逃不开她的眼睛。

而姐妹之间,往往就是这样心有灵犀,无须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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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傅恒同宁琇、瞻岱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

宁琇还说要去演武场操练,他一贯仰慕傅恒的武艺功夫。

瞻岱也有心见识傅恒到底本事几何,存着向他讨教的想法,也赞同宁琇的提议。

可他们到底不知,傅恒的真正心思不在纳兰府前院,而在后院。

外头忽然有小厮入内禀报:“少爷,夫人命膳房做了甜羹送来。”

“婶母慈爱。”

“夫人慈爱。”

瞻岱与傅恒同时说道。

小厮将食盒拿进书房,摆在外书房的桌上,拿出其中搁着的三碗甜羹,以及三支调羹,讨巧地开口逢迎傅恒:“夫人说里头加了时令鲜果、枸杞与银耳,还有少许蜂蜜,听闻傅恒大人不喜甜食,刻意少放了糖。大人尝尝可还合口味?”

瞻岱听后哈哈一笑,拍着宁琇的肩开玩笑:“婶母可太偏心。之前我往府上来的时候,膳房拿来招待我的糕点甜食都是甜得发腻。可见婶母从未迁就我的口味少加糖。今日傅六爷过府,婶母就立马嘱咐了膳房不必放足糖量。唉,我这心啊,受伤了。不过,借了六爷的东风,我可算是吃上了口味适宜的甜羹。”

他舀了一勺喝,甜羹才入口,他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时消失。他把甜羹勉强咽下,知自己失礼,拱手向傅恒说:“六爷的口味,瞻岱无福欣赏了。”

傅恒扬唇笑了笑:“我的确不喜甜食,今日这道甜汤的甜度于我合适,于二位纳兰少爷来说,可能就略显寡淡了。傅恒多谢府上夫人照顾。”

宁琇接着方才瞻岱的调侃,皱眉抱怨道:“你以为我就喜欢吃甜食了?咱们府上就数五格格最爱吃甜食,伯母又一向宠溺她,膳房的糕点甜羹大多都是备下专供给五格格院子的。因而府中的甜食口味都按照五格格的喜好来制,糖的分量不能少,必须严格按照方子来,凡事要加鲜奶的品种,都须得加双倍牛乳,替换成羊奶是绝对不行的。”

宁琇只顾着抱怨,一时没顾上旁边还有傅恒。

待他图一时痛快一股脑儿地全说完了,才看到一旁站着的傅恒。

宁琇讪讪一笑,似乎是意识到在外男面前言说自家妹妹于吃食上的喜好与挑剔总是不好,又试图补救挽回。

“傅恒大人,我家五格格还是良善温婉的,只是女孩子嘛,总得娇养疼爱着,伯母是……伯母是一贯宝贝着五格格的,所以才样样都要给她最精致、最称心的。”

宁琇摸了摸鼻子,又尴尬地笑了笑。

这话宁琇说出来是一种意思,大体上还是弥补自己刚才不过脑子说的话,阐明自家妹妹不是事事挑剔、不好相与的刁蛮姑娘,免得传出去有损格格名声,耽误格格的婚事。

可是此话落到傅恒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傅恒原本就做好心理准备,叶赫那拉氏格格看起来就应当是得她家中长辈疼惜眷顾长大的,自然婚后他也要尽力给她营造一个如纳兰府般和睦、静好、富庶、顺遂的生活环境,不叫她有心理落差。

可听了宁琇的话,傅恒方觉得纳兰府的长辈对叶赫那拉氏格格的宠爱,是超出他的想象了。

纳兰府样样都顺着格格的心意来,事事都要给她捧上最好的,这实在是给了傅恒不小的压力。

如此他也更加觉得纳兰府长辈善于教育子女,明明格格如此受尽宠爱地长大,却没有养出一副刁蛮任性的脾气,还是恬静温顺的性情。实在不易。

傅恒又想起了皇后娘娘。

虽然是同胞亲姐弟,可他比皇后娘娘小了十多岁。

他才记事,皇后娘娘就已长成了大姑娘。

富察府的家世门楣与纳兰府相当,在雍正朝和如今乾隆朝甚至还超出纳兰府许多。可在对待家中格格的态度上,两家是截然不同的。

富察府从不过分娇纵府上格格,事事平等,赏罚分明,从不会表现出对哪位格格的特别偏爱与眷顾——哪怕皇后娘娘是家中嫡长女也是如此——这样的教养方式教出的格格知书达理、娴静良善、善持家务。

而就傅恒现在看来,纳兰府是尤为宠爱五格格的,这在宁琇身上就得到充分体现——从今日入府以来,宁琇都是只提五格格,而不提他的另一个妹妹。

同胞兄妹,如此偏心,傅恒也觉得少见。

她们姐妹二人的关系又如何呢?相处得可还融洽?

傅恒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倒不关心它们各自的答案。他只关心五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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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琇和瞻岱拉着傅恒逛纳兰府前院园子。

宁琇逛着逛着一时兴起,说要去把养在门房处的狼犬牵过来给傅恒看。

他去了许久还不回来。瞻岱放心不下,傅恒便说让他前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于是瞻岱也往门房去了。

如此就只剩傅恒一个人等在原处,他也不方便独自一人游览纳兰府的前院园子,若是冒犯闯进了客人不该去的地方,就实在失礼了。

傅恒一边等着宁琇和瞻岱归来,一边打量着一旁的假山翠竹景。

假山旁的几支翠竹应当是属于假山背后的大片竹林的最前端,竹林被后头一道灰白矮墙分隔开,矮墙后的竹林完全望不到边际。

傅恒观察得仔细,他发觉那座假山设置的意义在于遮挡其后竹林中的小径,小径蜿蜒幽深,一直往竹林深处延伸,也不知到底通往何处。

他正要收回探寻的目光,忽然见着竹径深处有人影走动。待那人走近,他看清模样后就愣了神。

来人正是叶赫那拉·纯懿。

纯懿独自一人走来,穿暖色烟霞流光旗装,发髻上落着一对翩翩玉蝴蝶簪子。

格格明艳娇俏——这是傅恒移开视线后留在脑中唯一的印象了。

纯懿停在假山石旁,正好立在那几支翠竹底下,与傅恒离了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刚好可以说话。

傅恒不知纯懿为何会出现。他守礼地略微侧过视线,避免与纯懿对视,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先问好。他躬身作揖:“叶赫那拉格格。”

“傅恒大人。”纯懿蹲身行礼。

场面冷清下来。

傅恒不想让这场不期而遇以尴尬的沉默收场,他斟酌着开口,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语气竟是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格格是要往哪里去?端放与瞻岱去寻门房处豢养的狼犬了,还未回来。”

“吾知道。”纯懿平静地说道,却没回答傅恒的问题。

竹林中昆虫鸟鸣声清脆喧杂,可假山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

傅恒还欲开口再说些什么,这次却是被纯懿抢先了:“傅恒大人——”

她只念了一遍傅恒的名字,客气生分地在后头缀了大人二字称谓。

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傅恒她心中所猜想之事,这种事情若是猜错了,那真是自作多情且丢了脸面。

纯懿不敢贸然开口,她只能恨恨咬唇,目光略带幽怨地看向傅恒。这一眼,就恰与傅恒四目对视。

傅恒完整地接收到纯懿眼中的幽怨神色,他甚至还从中读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灵越——当然后一种解读实在是他自作多情了,纯懿的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无论是以何种情绪看谁都会有这种效果。

就凭这汪汪一眼,傅恒觉得纯懿格格心思玲珑,应当是知道皇后娘娘屡次召她觐见背后的意图。

佳人守礼含羞,于是踌躇不愿吐露心声。

傅恒不乏英勇,在眼下的场合里,他也只管陈明真心,便又躬身作揖,用纯懿恰好可以听见的音量说:“格格,请恕傅恒的无礼唐突。傅恒昨日已向皇上开口,求皇上为格格与傅恒赐婚。格格,您可否愿意来归富察氏,为吾富察妇?”

“你都向皇上请旨了,事情于我还有回环余地吗?”纯懿暗自腹诽,可抬起头同傅恒说话时,她还是作端庄大方模样。

“吾不敢妄议婚嫁之事。”

纯懿这样回答,傅恒难免有几分失望。

他觉得纯懿没有领悟到他话中包含的那份郑重承诺,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答复。

而他亦明白,知礼文雅的格格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所能说的大概也就只是一句“不敢妄议婚嫁之事”罢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作为补充,他希望自己能给纯懿留下好的印象。但还没有等他开口,对面站在竹林边缘的姑娘终于略略松开了紧咬嘴唇的贝齿,一阵徐来的清风好比是牵姻缘的喜鹊灵鸟,把她的话捎到了他的耳边。

“傅恒大人,兄长豢养的狼犬凶猛且认生。大人初次见那狼犬,可要小心避开些。”纯懿抿了抿唇,又对傅恒说,“不过,日后大人与那狼犬相处熟了,还是会发现它顽皮活泼爱撒娇,可爱得很。”

纯懿语毕,又蹲身向傅恒行礼:“兄长他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吾先退下了。”

“格格慢走。”

傅恒留在原地揣摩纯懿最后说的关于那狼犬的话。

他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终于是豁然开朗,反应过来纯懿话中的含义——她应当还是愿意与他结为夫妇的吧,否则傅恒日后怎会有机会与纳兰府的狼犬相处熟悉呢?

傅恒这样想着,嘴角于是情不自禁地扬起,难再挂下。

于是,当宁琇牵着狼犬拔营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傅恒站在假山边上,扬唇淡笑,周身温润公子的气度,显然是心情很好。

见到拔营朝自己龇牙咧嘴、狂吠猛叫,傅恒也不改和蔼可亲之神色——他似乎已经有些发现这只狼犬的可爱之处了。

而这一幕落在宁琇的眼睛里,更是觉得傅恒大人英睿勇猛,丰采不凡,崇拜敬仰之心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