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悼敏皇子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繁盛乐景都能够长长久久。很?多情况下,登峰到了最?高处,往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下坡路了。

乾隆十二年年末,皇七子永琮染天花,性命垂危。

富察皇后连日守在撷芳殿,因侍卫及嬷嬷阻拦而未能入内亲自照料永琮起居。

她每日都要在偏殿守到深夜,有?关永琮则事事过问。

她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在为永琮祈福。待她一连熬了几夜不?眠不?睡,神思困倦疲惫、精力殆尽之时,再由嬷嬷强扶着送回长春宫休息一晚。

而?她第二日一醒来,又必要顾不上梳妆,匆匆挽起发髻更换衣裳,就又赶去了撷芳殿。

“皇额娘——”和敬公主听闻消息赶忙入宫拜见?富察皇后,可后者无工夫见?她。

和敬公主由使女扶着,揪心看着富察皇后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格外憔悴暗淡的面孔。

永琮突发的病事,对富察皇后是一种心灵上的折磨,对姐姐和敬公主又何尝不?是呢?

和敬公主在一旁强撑着面上的克制,内心却是急得都快要落泪了。

她忍不?住,终于还是跪在富察皇后面前,声声恳切急迫地求她以身体为重,不?要太过操劳。

“儿臣回去就在府中供痘神娘娘,祈求幼弟万事平安。”和敬公主的到来,也?没有能劝住富察皇后那颗全然不顾他事的为母之心。

和敬公主出宫后,连忙去找舅舅傅恒,将富察皇后的现状尽数转述给傅恒,求他?能想办法缓解富察皇后的情绪。

“和敬明白,弟弟的事情实在是让皇额娘放心不?下,和敬持的也?是这份心思。可是,皇额娘这样不眠不?睡,日日膳食进?的不?佳,如此长久下去,她的身体也?要吃不?消啊。舅舅,皇额娘从前最?看重您了,您有什么法子吗——”

傅恒不?便入后宫拜见?富察皇后,他?与和敬说好,让福晋纯懿入宫去看看情况。纯懿一直与富察皇后性情相投契,若是由她开口,有?针对性地进行劝解,许是会有?效果。

实际傅恒与纯懿也都没有?什么把握。

他?们很清楚,亲疏有别,纯懿再如何与富察皇后亲近,到底比不?上和敬公主在富察皇后心中的地位。

事关富察皇后,若是和敬公主都解决不了,那纯懿就更不可能处理妥当了。

话虽如此,纯懿还是要入宫去瞧瞧富察皇后,再婉言相劝几句,尽自己一份心力。

可还没等她来得及入宫,丧讯忽至。

是夜,纯懿裹着大氅立在狂雪之外,忍不?住仰头去看廊檐下飘摇的四方形琉璃灯。

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四周肆虐乱舞的招摇大雪,雪花混着冰碴子扑打在她的脸颊上,生疼冷硬,一切仿佛就这样缓缓减慢速度,再减慢速度,直到时间似乎停滞不?前,永久定格在这一瞬。

刹那间,她泪流满面,毫无挣扎。

泪眼朦胧中,她遥遥望见?远处圆弧形拱门下慢慢踏雪走来的身影。

“傅恒——”纯懿破音而泣,踩在刚刚积起的脚踝深的雪地上,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在他同样悲戚的目光中,扎进他?的怀里。

“七皇子永琮,薨了。”

他?们的悲伤,不?止是给那个皇宫中万事握于小小掌心的嫡出皇子,更是给富察皇后,那位再次经受丧子之痛的可怜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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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纯懿在长春宫苑子里见?着女官锦瑟。

“福晋,娘娘半个时辰前刚刚睡下。”锦瑟引着她往寝殿走去,面色冷峻,眼下隐隐有?红肿印子,想必昨夜她也才?痛哭过一场。

“福晋要不?先去悄悄看过皇后娘娘,再去西偏殿里坐着等?一会儿。娘娘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安稳,这会儿也不?知能睡多久。”

纯懿轻轻点头,只觉得眼睛发肿且生疼,她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轻轻敷了敷眼睛,试图去掩盖自己僵硬的面容。她问道:“皇后娘娘昨夜如何?”

锦瑟愣了愣,脚下步子不?停。

她的目光直视前方,轻描淡写地答复:“娘娘昨夜在撷芳殿很?持重,她只步入内室轻轻抚过七皇子的额头,随后内监就进来为七皇子整肃仪容及安排身后事了。”

“娘娘昨夜没坐辇轿,奴才陪娘娘一道走回来的。”锦瑟扶着纯懿迈过门槛,她们转过回廊就离寝殿越发近了,她的音量自然放轻。

“昨儿夜里奴才当值,听见娘娘就寝后隐隐约约哭了一场。今儿起来,娘娘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行动间略有迟缓,大概是伤恸过度,精神不?济了。用午膳时,娘娘勉强进了几筷素食,就搁箸了。”

纯懿点点头,往前走的时候没注意到脚下拱起的、略有褶皱的地毯,趔趄着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锦瑟觉察及时,一把搀住了她:“福晋当心。”

锦瑟将纯懿扶稳,又皱眉快步走向几步远处站立值守的小使女,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怒意:“你是如何伺候的?地毯没有铺平,你不?知要将它摆平整吗?若是伤着娘娘或是贵客,你如何担待的起?”

小使女慌忙跪地求饶,锦瑟懒得顾她,又搀扶着纯懿往里面走。

纯懿随着锦瑟往里面走,左手笼在宽大的衣袖中,动作轻缓而?隐蔽地抚上自己的腹部,隔着厚重的衣服小心护住了。

她动作做得谨慎,且锦瑟一颗心全系在富察皇后身上,故而?后者并未觉察。

“如今后宫一切可还好?”纯懿慧眼看出小使女与锦瑟之间的气氛波动,她收回左手,淡淡地多问了一句。

锦瑟敛眸,也?平静回复:“娘娘治理后宫,素来宽严并济。如今七皇子薨,难保有?人不生出别的活络心思。只是,娘娘倒不?在意了。”

纯懿脚步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锦瑟一眼。后者仍是稳稳当当,向?前微微侧身,作出恭谨侍奉的模样。

“若是过了这阵子,娘娘还是提不起精神。你要与和敬公主说——”

“是。”

纯懿现在只怕富察皇后接连丧子而?心死,全心全意沉浸在永琮丧讯中难以振作精神。若是富察皇后走不?出来,那就会郁结成心病,埋下无穷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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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从宫里头出来,和敬公主闻讯忙不?迭又坐马车赶到傅恒府邸。两家的马车刚好在傅恒府邸门前遇上。

和敬公主与纯懿一道往里走,前者焦急地问道:“舅母,您也未与皇额娘说上话吗?”

“吾去时,皇后娘娘刚歇下。后来吾在西偏殿坐了一会儿,皇上就过来了,吾也只好离宫。”

“皇额娘是根本就不?愿意见我,我入宫去拜见?她,锦瑟姑姑却把我阻挡在正殿之外。她总说,皇额娘歇下了,要公主回府。可是哪有这么巧,每回我入宫,都正好碰上皇额娘睡着。”

和敬公主实在是焦心,她拉着纯懿的手?,眼角因眉间忧愁神色而向?下耷拉,曾透亮如明珠的眼睛逐渐失去骄傲光彩,漂亮圆润的鹅蛋脸也因此桩变故而?显得瘦削。

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的情绪,自己内心却也是百千想法回转。

“舅母,您不知,当初永琏兄长病故的时候,皇额娘是强撑着才?打起精神的。那时候我还很?小,皇额娘虽为兄长悲恸,却也要顾着我的安危健康。皇阿玛也?说,当初若不是有我在,只怕皇额娘还不?能那么顺利地从悲痛中走出。可如今呢——”

和敬公主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落泪了。

“皇额娘谁也?不?见?,我真的不?知还要怎么办。若是从前慧贤娘娘还在,慧贤娘娘去说上几句,定也?是行的。可是——”

纯懿站起身,将和敬公主揽在怀里,拿巾帕细细拭去她的眼泪。

“公主莫要太过伤心。如今您是娘娘最?亲近的人,在娘娘那里,还要靠您多去照拂。您是娘娘膝下的孩子,看着您安康,娘娘心中也会得到些许安慰。”

“何况,嫡皇子夭折,皇上心中也自然是万般哀伤,您是固伦公主,不?仅要撑着娘娘,也?要顾惜皇上。”

“舅母,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指点我,让我去找皇阿玛?”和敬公主不?解地仰头看她,睫毛上沾着点点泪花。

“娘娘可以拒绝你我的拜见?,却绝对不能推拒皇上。七皇子夭折,皇上为父,心思也?是与皇后娘娘一样的。若能有皇上在一旁劝慰,总比我们俩不?得见?皇后娘娘而?在这里胡乱揣测要好得多吧。”

“我听舅母的。”和敬忙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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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第二日又去长春宫求见?富察皇后。当下是这么一个境况,她必定要亲眼见过富察皇后的状况才能够歇下忧心的。

锦瑟那儿已然得知,昨儿和敬公主匆匆入宫,没来长春宫,而?是直奔养心殿。

“是福晋让公主去求见?皇上的。”

“是。锦瑟是觉得,吾这主意出得不?好?”

“奴才不?敢。”锦瑟扶着纯懿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奴才只是知道,娘娘这个时候更愿意一个人处着。”

纯懿风轻云淡,烟灰色的裙裾在寒风中微微飘摇,暖和而?轻盈的镶狐毛浅墨色马甲将她整张脸映衬得惨白而无血色。

“你为娘娘好,可我知道,如今这情况,娘娘一个人独处,只怕是于事无益。皇上与娘娘情深,是结发夫妻的情分?,何况皇上也?素来看重正嫡皇子,两人心思一致,彼此慰藉,不?也?很?好吗?”

“奴才僭越,只是福晋与傅恒大人情意绵长,又怎知后宫中夫妻君臣的道理。”锦瑟跪地,为自己出言不?逊而?道歉,只是她梗着脖子毫不退让的姿势表明,她不认同纯懿的做法。

“夫妻君臣啊——”纯懿喃喃自语道,“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关系,这样说倒也?妥当。”

有?的话,纯懿不便说出口,但至少敢存放在心里头大胆地想一想。

皇上想要和娘娘作寻常夫妻了,那娘娘就要如寻常百姓家中妇人那般温润亲密。皇上想要和娘娘论君臣顺服了,那娘娘就得作出对天子的敬畏之心。如此长久,娘娘心中能痛快,才?是奇怪了吧。

“锦瑟,你起来吧。”纯懿温声说道,“此事算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这夫妻君臣的话,你日后也别再同人说了。”

“是。”

“今日娘娘可愿意见我?”

“娘娘刚起来,梳妆更衣就是为了见?福晋。”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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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进了长春宫拜见?富察皇后。

富察皇后坐在上首,温和地看着纯懿:“劳你这些?天,一趟趟进?宫看望本宫。”

“娘娘,妾身与傅恒大人,以及和敬公主都牵挂着娘娘。”

“你们的心思,本宫知道。”

富察皇后手握珠串,宝石护驾搭在珠串的尾部,微微轻抚。

“只是本宫,还是念着永琮。梦里泪长凄苦多,有?时糊涂了还会觉得自己见?到了永琏。皇上看重这两个孩子。昨儿皇上过来,还流泪同本宫忏悔,说他不?该早早密立太子,以至折了孩子的福份。”

纯懿敛眸,端着茶盏不语。

“皇上已经给永琮定了谥号,悼敏皇子。日后,永琮与永琏葬在一块儿,也?叫他们兄弟二人,能做个伴儿。”

富察皇后越说,声音越低沉下去,一句话刚刚说完,忍不?住又捂着脸颊泣涕如雨。

“吾儿啊吾儿,为何上天不允准吾儿平安长大。吾不欲吾儿承继大统,只愿他们平安顺遂、一生如意。吾儿——”

纯懿起身,拉着富察皇后的手?护着她的身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娘娘,娘娘,您伤心,妾身知道。可是您要善自珍重啊。永琮在天有?灵,若是见到娘娘伤恸毁身,皇子也?必将自责不?已,难以心安。娘娘,您还有?和敬公主,公主日日夜夜为娘娘思虑,如今已消瘦不复往日康泰。”

“和敬已经长大了,本宫不?能护她一生周全。你给她出的主意好,让她多多亲近她皇阿玛,才?算是倚仗与依靠。”富察皇后泪水涟涟,一边说一边还在落泪,真真叫纯懿见了心存不?忍。